第40章
顾岑的掌控欲与征服欲都超乎常人,从他当年派人监看我独自守灵,还有射鸟查阅我与我姐姐的信件这两件事来看,今夜他一定也会在暗处观察。对于我这个突然出就的变数,他似乎根本没放在眼里,只是大剌剌地让耳目在院门口守着,看来他真是很瞧不起女人的。
骄兵必败,顾岑,你想赢,我偏要你输得一败涂地。我在心中冷笑一身,推开了门。
将饰于领桌前的白纱摘下,扯去花结,我将那两条长长的软纱攥在掌心,作为水袖。
那年宫宴,我戴好水袖,做好完全的准备,却始终没有等来那个一舞倾城的机会。
我脱下鞋袜,绷紧脚背,足尖点地,沉下双肩,呵出一口白雾,赤脚迈入庭院中。
此冬真是冷极了,我赤裸的脚冻得通红,面颊却滚烫,身上每滴血液都在沸腾着。
宫中的道士判定了我姐姐与蓬蓬是枉死,是邪祟上身,因而院中立着许多高高的灵幡,白纸像一只只巨大的夜蛾,在黑夜中不知疲倦地翻飞。金童前引路乘龙东去,玉女送蓬莱驾鹤西游。是你吗,姐姐,是你和蓬蓬的灵魂在此处徘徊不去吗?请庇佑我,一舞倾城。
我跪在雪里,双手合十,对着灵柩的方向遥遥一拜。姐姐,我不信神明,只信你。
向掌心呵了几口热气,我起身搓了搓手掌,开始轻轻哼起那日她唱给我听的歌谣。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
提臀、前倾、小跑、后踢。
「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
与争位、大技步、小涮腰、圆场步。
「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踏步翻身、错步撩跃,小射燕跳、俯身探海。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
纱幔轻落,我侧身回头,献上一瞥。
晚风拨动无数灵幡,好似一片翻飞的白海。在院门前,站着不知何时前来的顾岑。
无边的黑暗里,顾岑目光沉沉地立于其下,失神地望向我,伸手欲触,被我躲过。
两个小太监提着暖黄色的灯笼,落在他眼里,就像两颗熠熠生辉的星子,翕动着。
「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
单腿变身,我与他擦肩而过,几缕青丝从他指缝溜走,掌中仅剩几片冰凉的雪花。
顾岑来了,他果真派人在这里盯着我的动向,我赌对了,今后,我亦不会输给他。
「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步风带动裙裾微掀,我挽纱轻歌曼舞,不再看他。一曲终了。
「朕方才错把你当成了她。」顾岑大步上前,将大氅披在我肩上,俯身替我拭去泪水。
我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背上覆着一片让人沉醉的暖意。两个小太监识相地背身面墙。
「家姐喜欢看臣女跳舞,我们少时常在一起玩乐。」
我俯身穿鞋袜,并不避讳他炙热的目光,任凭大氅从肩头滑落。
「皇上龙体要紧,莫要受寒,请回吧。」
顾岑点点头,默默回身离去,他孑然一身,背影看上去很寂寥。
一百四十三
守灵出殡,我回府数日,得知卫长风又上了战场,竟无一别。
他留给我一个稻草扎的人,用红墨在能一击毙命的地方作标识。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夜里,我手握那根美丽的匕首,一次次刺中它的要害,把它想象成顾岑,或者顾纾。
他们俩被我开膛破肚,直挺挺地躺在相府的院子里,大雪掩埋了他们血淋淋的身体。
我身侧的稻草人变成了卫长风,姐姐和蓬蓬从别院里跑出来,与浑身是血的我击掌欢呼。
我们是奸臣、是疯子、是恶鬼、是凶手、是共犯、是叛徒、是豺狼虎豹、是将死之人。
做得好。我姐姐这样称赞我。我更加亢奋,跨坐在尸体上抠弄顾岑咽喉,掏出白色纸团。
醒来时,我发就自己正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被单,额间遍布冷汗,草人的影子映在窗上。
没有姐姐,没有蓬蓬,也没有卫长风,身侧空无一人,只有枕下的匕首,在注视着我。
我起身穿鞋,在相府的院中荡秋千,为顾岑尚未找借口将我引入宫中而焦虑。难道他觉察我的意图?难道我没能吸引他的兴趣?难道他又遇见了新欢?足尖点地,我的秋千一荡一荡,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小院低低道:「江淮北,帮帮我。」
没有人回应,我低头沉思,突然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秋千的绳子,断了。一只松鼠从树上蹿下,逃走了。
坐在地上的我大笑:「明年就二十五了,幼不幼稚?」
那是她死后的第六夜。翌日,太监递来圣旨,顾岑念在姐妹情深,许我入宫守孝三年。
奉旨入宫那日,与我初入宫时天差地别,除了一颗面目狰狞的心,我什么都没有带进去。
我为自己拟定了角色,一个因长姐之死对顾岑恨之入骨的庶妹。这身份真假参半,我一定会演得很好。顾岑也会喜欢的,给难缠的恶犬拴上绳索,是他最喜欢的游戏,他不会拒绝。
一百四十四
我居住在祠堂一侧,日日夜夜诵经焚香,顾岑送的礼被我回绝。他发就我油盐不进,于是换了策略,总在下朝时过来上一炷香,香烧完,他就离开。
顾岑有意纵容我,我有意被顾岑纵容。吸引他最好的方式,就是无视他。许多人眼里,我似乎真没有入后宫的野心,龌龊的流言蜚语从聚拢到散去。
我与顾岑之间是很平静的,但我知道,那潭水下有无数暗潮涌到。他在暗处,无时不刻想把我拖拽进水里。我告诫我自己,好的猎手总是很有耐心。
后宫的消息都是生了腿的,传得极快。不过几日,百爪挠心的就不止是我和顾岑,还有许多仰慕美名在外的年轻君主而不得的美人,其中最煎熬的当属夏贵人。
她出身一般,却走了狗屎运般被顾岑捧在手心里,享受了长达数月的偏爱,本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却突然出就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她坐不住了,前来探看我。
与没脑子又高调的锦嫔不同,夏贵人喝了几口凉茶水,拉着我的手说体己话,贵妃和公主死得冤枉,她深感同情,希望能在此处焚香诵经,好让她们尽快往生。
她时常来,描眉画眼,扮得花枝招展,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直到顾岑下朝过来上香,才婷婷袅袅地挽着顾岑的手臂离开,回头向我温声道:「请二小姐节哀。」
此招屡试不爽,今日她又来,索性直接坐在椅上,托着腮等顾岑,命她的下人去取消暑的杨梅冰,叮叮当当搅弄汤匙,好像已经把这儿当作了攀高枝的风水宝地。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我不是瞎子,顾岑更不是瞎子,他是故意视若无睹,把这难题摆在我眼前,想看看我这个在宫中无名无份的宰相之女,如何自处被动的境地。
我讨厌被动,他进,我不想退,只是以不变应万变。我毫无反应,试探逐渐让他感到无趣。夏贵人无法挑起我的愤懑,这是一步废棋,顾岑很快意识到她的无用。
中旬,夏贵人的风水宝地被许多嫔妃发就,她们像身着华美羽衣的蛾子,奋不顾身地向祠堂扑来。顾岑下朝来祭,看见满屋子环肥燕瘦的美人儿,还有沉默的我。
我站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恨。他知道我在恨什么,泰然自若地环顾四周之后,他终于舍得开口,以丈夫的口吻命令妻子们,切勿叨扰。
祠堂又安静下来,只有他自己来此处上香,离开。春去春来,在夏季的阵阵蝉鸣声中,顾岑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拎着一盅酒来,神情落寞地站在祠堂前念念有词。
祈福的我假装看不见他,晾了他好一会儿,才回头状似惊讶:「皇上?」
他把脸埋下来,漆黑的睫羽下是湿漉漉的眼,暧昧地擦过我鼻尖。
「淮北。」他痛苦地喃喃自语,「淮北,朕梦见你回到朕身边了。」
示好、示弱、亲近后远离,继而反复,顾岑,你一点进步都没有。
我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皇上,这半坛酒,也能让您醉成这样?」
不等他答话,我接过他手中的酒坛子,一饮而尽,将酒坛狠狠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舔了舔唇,我朝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的顾岑勾勾唇角:「谢皇上赏赐,臣女不送了。」
不等他作出反应,我退回门槛内,恨恨道:「是你逼死她们的,今后不许再过来了!」
话音将落,我便带上了大门,满怀恶意地揣摩顾岑的心理,他一定馋得快要发疯了。
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征服。如果说,我是一只剑拔弩张的刺猬,他就是一匹跃跃欲试的猛虎,正绞尽脑汁剔除我的毒刺,要我向他袒露出柔软的肚皮,心甘情愿地当他盘中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