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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蛮夷王子竟还活着,他把卫原的头发一缕缕剃下来,哈哈大笑,笑声直冲云霄。
  杀人诛心,兵不血刃,尊严上的凌迟才是最可恨的兵法。心生怯意,再难克敌。
  卫长安冷笑了一声,讥诮道:「大将军,立功的机会来了,给爹一个痛快。」
  卫长风面色不改,手心出了一片冷汗:「爹还活着,他还有救,他不能死。」
  卫长安挽弓搭箭,面无表情:「爹与你都令我失望。心有牵挂之人,不该上战场。关心则乱,他心里有情,贸然去救你,才乱了大局。」
  「不要!」卫长风瞬间觉察了他的意图,即刻伸手阻挡,想截下他的杀意:「爹活着!」
  离弦的箭射出,擦过卫长风的手掌,在数十米外下坠。唯恐敌方觉察自己杀父的意图,卫长安即刻又从背后抽出一根箭,张满了弓弦,卫长风还想上前阻拦他,但双臂已被身后的副将死死地钳在身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那箭技精湛的哥哥以无可指摘的标准姿态,将那支灰羽的箭矢射了出去。卫长风瞧出这一箭射得不偏不倚,一定会穿透他爹的咽喉。
  他怯弱地闭上眼,卫长安粗暴地伸手掀开他的眼皮:「瞧好了,爹是怎么死的。」
  卫原大喝一声:「来得!」卫长风想,他爹应该是想说,来得好。但没能说下去。
  因为他已经被箭射穿了咽喉,仍怒目圆睁,维持着张嘴的姿态,流的血不算多。
  卫长风明白过来,他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已没多少血可流。这都归咎于自己。
  卫长安道:「原本该死的人是你。有人替你死了,你就回去偷笑吧。天才。」
  卫长安双腿夹紧马腹,高举砍刀,他面上丝毫不见悲伤,振臂高呼:「杀!」
  四条蹄狂奔起来,扬起一片沙土,千军万马追随在他身后,怒吼道:「杀!」
  弑父的不是他。
  可卫长风看着自己的手,那汗渍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血,将他吞没。
  卫长安杀敌如砍瓜切菜,高声大喊:「为将军报仇!为将军报仇!」
  身后传来滔天的呼喊声,他们高举大刀,怒吼道:「为将军报仇!为将军报仇!」
  将士们从他身后涌出来,声声泣血,心里充斥着无处宣泄的恨意,与期期艾艾的卫长风擦身而过。战场之上,没有人会留妇人之仁,这是个残酷的地方,阴暗、危险、错综复杂,天才来了这儿,也得摸滚打爬,被扒下一层皮来。
  他明白了。
  但已太迟。
  他剑法精,功夫深,任由着肌肉记忆操纵自己的双手。
  硌脚的尸块被他踩在脚下,他不知疲倦地挥剑,看血色像烟花一样在他眼前炸开,粘稠的血液将他染成一个腥臭血人,他真想逃,却不敢再后退。
  身前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人命像韭菜,割下一茬,还有会一茬冒出来。韭菜薄薄的一片,贴着他倒下去,他惊醒,这哪儿是什么韭菜,这是被挤成皮的副将。
  那张皮薄薄地贴着他,在不久前,还同他一把火烧了敌军粮草,笑得畅快。命如草芥,这就是打仗,是他逞一时之快、傲慢轻敌的下场。
  他不敢松开握剑的手,粘稠的血再恶心,也比不得惨死沙场要来得可怕。他是骨头硬的天才,断不能死在这里,成为茫茫尸骸中无名无姓的一根蓬草。
  要赢,要活,要赢,要活!
  他咬紧牙关,心里只剩下短短几个字。
  那一战胜了,有他爹的血作祭,胜得极漂亮。
  卫长风跨过温热的尸体,死人手中掉下一个绣工粗糙的香囊,绣着「健康平安」。
  他垂眼看着,脚尖踢了踢那个血淋淋的物什,在肮脏的土里滚了一圈,满是尘灰。
  不知是来自闺中少女,或是家中双亲的心意,就那样被战场的火苗吞噬殆尽。
  此战结束,他被卫长安遣返回京。走的时候,将士目送他,他感到针芒在背。
  羞愧与悔恨使他不愿回首,他向前看,看见一颗枯槁的树下堆积着死人的尸体,再想不起自己初来时意气风发的姿态,如果非要从心头剜出点什么情绪,那应该是木然,还有恐惧。
  鹰隼站在枯木间,注视着他远行。他从鹰隼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姿态,佝偻着,很可恨。
  她娘不知道他要回来,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打长街那头牵着马走来。身后是橘红的夕阳,他背着光,面上的神色叫人捉摸不清,踢着路面的石子,一面走一面踢,她便知大事不妙。
  知子莫若母,她知道他生性傲然,向来不知如何低头。如今学会了,一定是吃了败战。
  她张罗着坐一桌好菜,去集市买了一只鹅,要亲自下厨,催促卫长风去请那个爱吃肉的小姑娘过来,好为他接风洗尘。卫长风摇摇头,他无法向他娘开口,只好把发生的事都写下来,汤煲好的时候,他才抖着手写完,站在端着汤的他娘亲面前,将泛黄的宣纸缓缓展开。
  她娘看完了,把汤煲搁在了圆桌的正中央,对他道:「吃吧,人活着,怎么能不吃饱饭。」
  一桌好菜就这样被噩耗糟蹋了,卫长风勉强吃了几口,味同嚼蜡,但不想辜负他娘的心意,于是努力地往嘴里塞饭吃,他娘给他递水:「给你爹留些,明早随娘去祠堂供新牌。」
  他才发现,原来娘亲早就备好了他爹的牌位,打从成亲时,就已经做好了迎接噩耗的准备。她与丈夫聚少离多,于是把卫原的陪伴视为上天的恩赐,所以他离开,也是命中注定。
  他跪在祠堂里,匍匐着身子,磕了一整夜的头,磕得头破血流,但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
  他只是想让自己多受一点苦,好让他娘心里稍感宽慰,然而他娘并不领情,只是对他温和道:「长风,你起来吧,犯不着在这儿哭丧。他年轻时比你还莽撞,不会怨你的。」
  他说:「娘,你怨我。」
  她说:「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他早早与我说好了。生离死别,这是常事。」
  他说:「娘,你怨我。」
  她跪下来,说:「我怨我自己。若我不因为缝衣的事与他赌气,兴许他能活。」
  她神色平静:「临行前,我本该去送的,却忘记对他说,你要保重。」
  她说:「因为我没说,他才死了的。若说了,他不会死。」
  他说:「娘,不是这样的。」
  她说:「卫原啊,你保重。」
  青烟袅袅,窗外鸟语花香,开春了,日头大好。
  几近透明的日光,投在他娘姣好的脸上,苍白如纸。
  她说:「起来吧,长风。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你爹都听不见,看不见。长安还在前线打仗,你要学会帮他撑起一个家。娘明日起,就教你怎么算账,怎么照顾人情往来。」
  他乖顺地点头,已经没有脸面去再想其他。
  第15章 番外·中
  江淮南的及笄宴,他终究没去。
  她纵情一舞时,卫长风正在灯下细细翻看账本,拨动算盘。
  卫长风学东西总是很快。待他学会打点府上事务的时候,他娘倍感欣慰。
  她说:「娘把能教的都教给你了,你今后要好好守着卫家。娘要出门一趟。」
  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叫她回来,却看见她回头,双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卫长风明白了,他娘说人活着就要吃饭,可那晚她一口饭没吃,早已存了死志。
  于是她没有拦她,目送着自己的娘亲歪歪斜斜地骑马出城,向姣好的春光走去。
  朝阳照亮她,泼了她一身血红的晖光,真是漂亮极了。
  簪子的流苏一摇一晃,像血流淌下来。
  他趔趄了几步,竟然感到头晕目眩。
  翌日,他独自一人去爹的衣冠冢看。
  娘就死在那碑前,怀里紧抱着缝好的衣裳,针脚细密。
  卫长风将他娘葬在那,牵着那一匹马,慢慢地,慢慢地往回走。
  目之所及是深深浅浅的绿意,他行走在山林间,几乎要被春色湮没。
  他的剑依旧舞得那样好,出招的速度与拨算盘时不相上下。
  他噩梦缠身,瘦得脱相,却还要强撑着,去与许多利害相关的人周旋一二。
  卫原走得太快,卫长安年纪轻轻,军中亦有多方势力,对那支骁勇的军队虎视眈眈。人心比他想象中更恶,他知道总有人想把卫长安拉下马来,军营的事他鞭长莫及,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在京中元气大伤的卫家,免得被人塞了莫须有的把柄,惹出事端。
  谨言慎行,这是其一。背靠大树,这是其二。他不仅要寻求庇护,还要寻求机遇。京中王公贵族,他能勾肩搭背,大家千金,他亦能讨得欢心。他长得好,年纪小,剑法精湛,做情人低估他,做门客高估他,倒成了游离于潜规则之外的一种存在。
  他低下头,把自己当京中权贵腿边的一条好狗。行礼作揖、说学逗唱,只为了他们能大发善心,将嘴边漏下的那一点儿肉汤,留给卫家。可悲的是,他明知自己是低头做狗,面上却要抬起头来,活得潇潇洒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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