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说出来,可此刻唇齿却控制不住打颤,每一寸骨都透着寒凉,叫嚣着快逃。
早在第一个家仆被她名义上的爹下令诛杀,血液浸润后宅的黄土,就该将真相说了。
当死亡在她眼前极其真切地上演,她从那些绝望的面庞中读懂了身不由己苦痛,才知道自己俯瞰众生的视角是如此可笑,她自以为在局外玩弄众生,殊不知早已深入局中。
人被杀,就会死。这是极其简单的因果关系,她却并未意识到这会在自己身上上演,因为她来自文明的就代社会,她没有把自己摆放在平等的位置,错把自己当与众不同的神。
那一夜,她说了谎,已背负了最惨烈的惩罚,在那具死相惨烈的尸体前,她鼓起勇气凝视着他扩散的瞳孔,从望不到头的黑暗里,参透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不是她在操纵命运,是命运在操纵她。
在第四个家仆如牲畜一般在她面前被宰割时,那凄厉如杀猪般的嚎叫被几双手堵住。
她胃里翻江倒海,被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吓得腿软,终于忍不住疯狂地大叫起来。
她说:「是我!是我!是我装的!不要杀人了!你放了他们!」
又倒了一个,她尖叫起来:「不要!不要这样!你们这群吃人的东西!你们疯了!」
她冲上去抢夺那把割人脖颈的刀,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掀翻在地,几个人把她拖了下去。
一旁观刑的江相指挥其余人:「她受了刺激,把她带下去。」
江淮南的娘塞了块布在她嘴里,把她领下去,关在房里。
房里没有点烛,美艳的妇人把布取下,柔声问她:「淮北,你的清白当真还在?」
她急于救人,不得已投敌:「对!你们不要杀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你快去阻止他!」
少妇十分为难:「口说无凭,我得叫个人来检查检查,你把裙衫脱了,在这里躺好。」
江淮南不疑有他,抖着手把衣裳都解了,屈辱地在榻上抱着身子,等检查的老妪进来。
伸手不见五指夜,粘稠的黑暗爬遍她光洁的身躯,老妪伸出苍老的手。
她忍不住蜷缩起来,痛苦地觉察自己着了旁人的道,连将最后的证据都叫人毁了。
假戏真做,弄假成真。
她的清白被毁了。
江淮南的娘笑意盈盈:「你为何变聪明了?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傻子,不是很好吗?」
就像她东拼西凑,胡乱写来作消遣的故事一样,她自以为愚弄众生,却低估人性之恶。
衣不蔽体,寒意四起,她才知道这世界有多可怕。不是她去改变规则,是规则改变她。
自诩自由,已在枷锁之中。她想错了,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过。
原来她不是故事中无所不能的主角,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身在期间,她落下的每一步,须得万分小心。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漫长的静默里,江淮南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此刻与她等待查验的那一夜,何其相似。
卫长风背对着他,背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紧绷。她毫不怀疑,自己说了真话,一定会死。
男人杀女人,就像杀猪、杀鸡、杀任何一头家畜一样简单,她怕死,她很怕死,她想活。
刚来这个时代不久,她心中原本存了些鹤立鸡群的桥段,一些桃粉色的旖旎幻想。她以为自己是千万人中最独特的那一个,不论是谁,都会为之倾倒。
直到她看见,卫长风替江淮南去舞剑。
那时她并未察觉,卫长风,有多爱江淮南。
在这个视女人为物什的世界里,卫长风爱她妹妹,爱到要给她尊严,为她放下脸面。
江淮北沦陷了,为他的与众不同,而后觉察他的冷酷无情,又惊又怕地收起念头。
卫长风是特别的,不是对女人特别,是对江淮南特别。
是她看错了。
她毫不怀疑,,若说了实话,他会杀了她,而此时她心中只一个念头。
她想活,她不要死。
说谎、哭诉、将脏水泼到江淮南身上,把她描绘成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对,让卫长风对她失望至极,让他们反目成仇终生不见,他就不会把火撒在自己身上了。
她舌尖抵着抖动的唇,催促自己。
快说,快说,快说!
就是就在,用你的计策,扭转这乾坤!
她说:「江、江淮南……她、她替我嫁了……」
男人问:「哦,为什么呢?」
她说:「因、因为。」
因为她要做皇后。
因为她爱慕虚荣。
因为她蛇蝎心肠。
狂乱的心跳声中,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嗓音。
「因、因为我骗她……我…….」
卫长风很聪明,已猜出了大概,但还是轻声催促她。
「你说啊,江淮北。」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属。
她身子抖如筛糠。
她不要再错了。
她不要再错了!
她是就代人,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去吃活生生的人。
她是人,她不是怪物,她不要妹妹的血来染自己的嫁衣,她本该保护她的。
卫长风转过头,语气平静:「你接着说,你是如何骗她的?」
我要死了。江淮北嗅出浓烈的杀意,确信自己会折损在此人手上,我不能去宫里看江淮南了。她不能去看她信上写的梅花,也不能托人给她的小孩送烧鹅了,她本就不该来。
冷静点,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克制自己贪生怕死的本能,把能告知的一切全盘托出。
抹除有关穿越的一切,从清醒开始讲起,她剖白自己卑鄙的内心,置于朗朗乾坤。
卫长风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而后起身蹒跚至桌边,取下置于架上的长剑。
他对她轻声道:「江淮北,你知道吗?即使是战场,也有默认的规则,譬如不伤老幼妇孺。而我向来恪守这条规则。这把剑此生杀敌无数,却没杀过一个女人。」
他笑,眯起眼睛,笑得像只奸计得逞的狐狸。
只江淮南知道,他真心想笑时,不眯眼睛。
她走了,再没有人懂他了。
他说:「你以为,我这样说,就会放过你吗?」
江淮北低头,看见那把剑,洞穿了她的小腿,像穿破纸片那样轻而易举。
她因剧烈的疼痛而抽搐起来,卫长风抽出剑,那血像烟花一样嗞出来,斜斜地溅了一片。
江淮北栽倒在地上,十分痛苦地抽气。她没想到,卫长风竟然没杀她,只是折磨她。
好冷,失血让她觉得冷极了,眼前是茫茫的白,她在恍惚中想起嫁入宫中的江淮南。
江淮南,宫中的漫漫长夜,是否比我此刻感受到的,还要冰冷。
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宫里,一定要活得平安顺遂、幸福美满。
淮南,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早知道那是永别,就不吵架了。
大颗大颗眼泪夺眶而出,她缓慢地拖动残破的身躯,无意识地呢喃:「淮……南……」
卫长风的身影在她眼前分为几道,男人的嗓音很冷:「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念她的名字。」
他提起剑,把剑刺入她抽搐的小腿,但她看不见血,只看见江淮南坐上花轿,离开了家。
眼泪滑落腮边,她下颚挂着唾液,双手无意识地向前抓去,试图触摸血红嫁衣的一角。
她说:「我……我们…..逃吧……」
我们逃吧,去海角和天涯。
不要嫁人了,别管相府了,我们逃吧,淮南,我们该逃的。
我们可以反抗啊,就算我们的力量微小,总好过引颈受戮。
就算没有钱,就算没有人看我写的故事,那又有什么关系。
总好过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痛苦地蹉跎一生吧!
你真傻啊,淮南,真就入宫去了。我也傻,竟不留你。
如果时光倒流就好了,如果我死了,还能再穿越,可不可以让我穿越到一切开始之前。
从初诞的婴孩开始,羊水裹挟我,将我推出温暖的甬道,我高声啼哭,先你一步到来。
如果一切从那里开始,如果我知晓未来的走向,那我能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江淮北剧烈地喘息,对卫长风道:「杀……杀了我……」
我开始信神佛了,淮南,我想这世上应该会有轮回。
「杀了我……心口……剑……」
我会救你。再活一次,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你走。
「杀……」
上苍!若你有眼,便让我重活一遭吧!
卫长风蹲下身,看她软软地倒在血泊里。
他杀了许多人,是杀人的行家,却没有杀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