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后传来突然的一声,姚月娥狐疑回头,正对上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
  来人一袭黑衣裘氅,眼睛又细又长,像唱戏的勒紧了水纱,如今再这么一笑起来,更显得贼眉鼠眼,说不出的难看。
  来人正是原先克扣工钱、欺压学徒的窑厂老板陈方平。
  姚月娥不想搭理他,转身要走,却被随行的小厮挡住了去路。齐猛抢先一步挡在姚月娥身前,他生得牛高马大,像座小山似的,若要真动起手来,单单四五个小厮都不是他的对手。
  “诶~”陈方平紧了紧氅衣的领口,含笑道:“大过年的,不兴动手动脚的不吉利。”
  他揣着手炉行到姚月娥跟前站定,一双狭长的眼睛扫了她一圈,才揶揄地开口道:“这大年初二天都没亮,姚师傅辛苦起个大早,这是……要拜年呐?”
  姚月娥不想跟他争个嘴上输赢,冷脸唤上齐猛就要走。
  堵他们的人没得指令并未放行,双方正要对上,陈方平倒出手挥了挥,对几个堵人的小厮道:“还堵着干什么?没看见姚师傅这火烧屁股到处借钱的急样?再有一月就是交货期限,到时候姚师傅拿不出那五百两的赔款,就真的只能去州府的窑子里卖……”
  几人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那声音回荡在灰蒙蒙的巷子,把邻近几家的狗都惹得吠叫起来。
  “你说……什么?”姚月娥怔忡地望向陈方平,一时脑中轰然。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他笑意盈盈地乜她,仿佛等的就是这句恍然大悟地诘问。
  眼前的人表情空茫,长翘的睫毛在寒风中微微翕动,像两只颤动的蝶翼。
  啧!
  陈方平在心里暗叹一声,这小白脸长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做什么不好,偏偏要跟自己作对,真是白瞎了这副顶好的皮囊。
  “你怎么知道合同的违约赔偿和交货期限?”眼前人梗着脖子,巴掌大的脸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愈发的红艳,真是比起州府那些头牌小倌儿都不遑多让。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陈方平虽不好男色,可看着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小白脸,心里竟也起了丝怜香惜玉的心思。
  他依旧是那副嬉笑的嘴脸,故作惊讶地接话到,“哎呀!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若说我遇菩萨托梦,姚师傅信么?”
  “是你……”姚月娥恍然。
  什么订单,什么劫匪,哪有什么意外之灾,全是有心之人的筹谋算计!
  陈方平却佯装惊愕地揉了揉手里的铜炉,故作委屈道:“话可不能乱说,姚师傅有证据吗?”
  姚月娥哑了火,用一双桃花眼恶狠狠瞪他。
  见她那副恨不得饮血啖肉的模样,陈方平心头舒坦,呲笑一声转身要走,却觉手上一空。
  滚烫的火炭从头泼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陈方平直到火炭烧了脖子才反应过来,吱哇乱叫的声音响彻深巷。
  姚月娥一早就给齐猛使了眼色,两人趁得小厮手忙脚乱冲突包围,狂奔了好几条街才停下来。
  “师父,”齐猛忘了眼身后,问姚月娥道:“契书的事怎么办?”
  姚月娥喘着气,“查一查契书甲方和陈方平的关系,年后跟我去一趟州府衙门。”
  她就不信了,这嘉禾县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整个州府衙门莫非还找不出一个不同流俗的官么?
  这些从封府带出来的东西她虽不稀罕,但也不能白给陈方平。
  姚月娥摩挲着手里的白玉簪,离开封府的两年里,头一次念起送她东西的那位封家少爷。
  早知出门在外这么费钱,当初就该多拿他……
  哦不,是多挣他一点了。
  第2章 杀神“她的东西你还留着?”
  上京,御史台。
  春节依始,上京就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丢棉扯絮的架势,将整个京师都裹了层银装。
  御史台正厅前的院子里,大箱小箱的东西铺了满地,有些放不下的干脆堆在一起,放眼望去,满目都是成堆的金银铜件。
  一名绿衣官员通报着查抄的财物,两列官员垂首而立,皆是一副低眉顺眼、如临大敌的姿态。
  “咳……”
  一声几若不闻的咳嗽从上头传来。
  唱报声戛然,有些胆子小的官员跟着吓得哆嗦,肩上积雪就簌簌地落了一地。
  立于圈椅一侧的大理寺少卿叶夷简俯身,低声问了句,“封相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一时间,众人屏息凝神,御史台正院里的雪似乎都下得更盛了些。
  半晌,那身着紫袍的男人才缓慢地抵了抵眉心,平淡吐出两个字,“巾子。”
  芝兰玉树、霁月光风的长相,剑眉凤目却不显锋利,只是那双黑且幽深的眸子闪着寒凉的光,让人相信那一身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冷硬杀伐的性子。
  内侍如临大敌,捧了张巾帕呈上去,男人接过来挥挥手,示意唱报的官员继续,堂下个个缩头缩脑的官员这才咽了口唾沫。
  叶夷简不动声色,思绪却回到月前的那次新帝贺寿。
  天下初定,大昭建国不过一年,永丰帝有意怀柔,与前朝降附的官员一示亲近。
  对方都是久经官场,自然争相想在新帝面前一表忠心,于是大家纷纷拿出压箱底的好物,寿礼不可谓不奢靡。
  可大家都忘了,新帝虽也出身官宦,其祖父却曾因历数前朝暴政而获罪。新帝束发之时,家道业已中落。故要说对这贪官污吏,永丰帝可说是恨之入骨亦不为过。
  但新朝初立,当务之急是稳固朝纲,对前朝真心归顺的官员,只要不过分逾矩,新帝对其都采取的是姑置勿问的态度。
  偏偏这闽南路的转运使急功近利,向新帝进献了一把名唤三日月宗的宝刀。
  新帝爱刀,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本是投其所好的美事一桩,但坏就坏在这把刀声名显赫——不仅是一代铸刀大师的杰作,更是邻国东瀛的前朝皇家之物。
  永丰帝少时痴迷,废了多番经历都没能弄到手的东西,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绕过朝廷,直接落到了一个小小转运使的手上……
  细思极恐。
  新帝震怒,要求朝中彻查,而这件事,自然便落到了当朝参知政事,封令铎的身上。
  他与永丰帝自幼相识,两人不仅是挚友,当年他还曾随永丰帝起兵北上,为大昭的建立打下了大片江山。就连永丰帝自己都曾说过,“若无恪初之勇略,江山之所属难定。”
  通报声打断叶夷简的思绪,他抬头,只见一名侍卫于风雪中急步行来。
  他埋头穿过林立两排的官员,径直往封令铎跟前一跪,颤声道:“禀、禀禀告封相,闽南路转运使胡丰,方才……在牢里自戕了。”
  现场响起一阵低低的抽吸声,惊讶、惶恐,或许还夹杂着几分明显的如释重负。
  叶夷简心情复杂地觑了一眼身侧的人,他却还是一副正襟危坐,云淡风轻的模样。
  半晌,那双深邃的凤眼掀开,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正院里还没清点完的赃物,沉声问了句,“怎么死的?”
  侍卫赶紧道:“说是……是趁着看守的不察,撞、撞墙死的。”
  “撞死的?”封令铎微蹙了眉,清冷惯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瞳眸却泛起肃杀之意。
  叶夷简想起昨夜与他同审人犯,封令铎下令杖杀从犯之时的神情,也是现在这样,波澜无惊,那份淡然,就连他这个久与审讯刑罚打交道的大理寺少卿都自愧不
  如。
  侍卫伏得低低地,点头正要再应,却只听见上头轻描淡写的一句,“今日守值之人悉数抓获,入狱待审,反抗者,杀无赦。”
  不容置疑的吩咐犹如惊雷,那侍卫当即吓得哭跪在地,大喊冤枉。
  可叶夷简知道,为防人犯自戕,刑部大牢里早就做了严密部署。而撞墙要多大的力气才能当场毙命,单凭“趁人不察”是绝无可能的。
  新帝根基未稳,几个核心衙门都还在肃清,这些犄角旮旯的职位,更是管不过来。故而今日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杀鸡儆猴很有必要。
  侍卫被哭喊着带下去了。
  封令铎掸了掸袍上积雪,起身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挥手让两排“监查”的官员退下了。
  御史台的正院里空寂下来,只有大雪还在簌簌地落着。
  叶夷简笑了两声,行至封令铎跟前揶揄道:“封相,辛苦了。”
  前面男子脚步一顿,转身瞠他,“说人话。”
  “诶,”叶夷简笑得更开,“恪初,你刚才是没看到,那帮老家伙在下面,就差尿裤子了。”
  两人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玩伴,封令铎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叶夷简嬉笑怒骂、没个正形,故而方才是碍于场合,他才不得不严肃。
  封令铎不搭理他,兀自行到那堆查抄的赃物之前,叶夷简跟过来,随手拿起几件物品查看,“你看这上好的冰种翡翠,话说我在圣上那儿都没见几个,这狗官居然有这么多!”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