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叶夷简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兀自绕过徐县令,往审案的正堂去了。
  徐县令脸色煞白,趁得叶夷简转身之时,小声对身侧一个衙役吩咐,“立即去趟州府,务必要将知州大人给请来。”言讫赶紧撩袍,猫着腰跟了上去。
  “叶大人请。”徐县令伸手,毕恭毕敬地邀请叶夷简上坐主审席位。
  叶夷简脚步一顿,神情和缓地对徐县令笑道:“嘉禾县衙门是徐县令的地盘,叶某虽为钦差,但奉命也只是旁听,不好宣兵夺主、鸠占鹊巢。”
  说完,他也不等徐县令回应,鞋尖一转,径直坐去了原先给陈方平准备的圈椅。
  见叶夷简态度强硬,徐县令不敢再辞,只好强作镇定地挤出个笑脸,同手同脚地又坐回了主位。
  嘈杂的公堂终于安静下来。
  随着惊堂木的拍响,姚月娥又被再次押了上来。
  经过方才的对峙和冲突,她早已恢复平静,饶是略有些形容狼狈,但跪下的时候依旧凛着后背,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叶夷简也就多看了她两眼。
  虽说叶夷简和封令铎是熟到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但家宅之中的女眷,特别是并非正妻的妾室,通常情况,外男是不得机会窥见的。
  故而真要说起来,这还是两人正儿八经第一次见,叶夷简自是不认得堂上之人,就是他那倒霉兄弟日思夜想、苦寻不得的逃妾。
  但这并不耽误叶夷简觉得她好看。
  姚月娥本就长了双多水含情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也是眼波流转,单是那么略略地一瞧,就能让人心都酥了,更别说如今美人蒙冤,眼中尽是泛着泪的倔强。
  叶夷简心里突然就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他来之前,就大致听人汇报了此案的来龙去脉,当下自是心中有数。
  于是当他见徐县令又唾沫横飞、喋喋不休地揪着姚月娥教唆百姓的事发难,叶夷简终是忍不住,对着堂上的人挥了挥手道:“今日要审的案子到底是哪件?”
  徐县令一愣,假作镇定地陪笑到,“是、是人犯姚氏女扮男装经营窑厂,败坏风纪的案子。”
  叶夷简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转头却问姚月娥道:“你独自一人经营窑厂?”
  姚月娥点点头,“那窑厂确是民女一人经营的。”
  叶夷简歪头瞧她,眼中浮起一丝好奇,又问:“听你口音似乎不像嘉禾本地人士,那姚氏,你家在何处啊?”
  “回大人的话,”姚月娥转身拜道:“民女幼年父母双亡,之后便一直跟着姑姑生活。常年居无定所,故而大人如今问民女家乡何处……民女是真的记不得了。”
  “这样……”叶夷简喃喃,眼神打量她道:“本官看你年纪,应该也有十八九了,寻常女子这个年纪早已嫁人,你又是什么原因要独自一人开设窑厂呢?”
  问到这里,面前原本一直淡然的女人脸色倏地白了。
  她略微迟疑一瞬,缓缓将眼神从叶夷简身上移开,半晌才嗫嚅道:“民女……民女也嫁过人的。只是两年前夫君离家从军,战死疆场,民女走投无路,才想到靠一门祖传的手艺混口饭吃……”
  说这话的时候,姚月娥声如蚊蚋,眼神也回避似得看向自己绞紧的手指。
  这幅模样落在叶夷简眼里,全然变成一副旧事重提、期期艾艾的模样。再联想到姚月娥之前的遭遇,叶夷简竟从她的神情中,品出了几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姿态。
  许是出于心中怜悯,叶夷简嘴快问了个与案子全不相干的问题。
  他问:“你说你亡夫曾于战场殒命,那你可知他姓甚名甚,曾在谁人麾下谋事啊?”
  堂下之人怔了怔,片刻才道:“民女亡夫姓封名溪狗,听说……是在一个叫獾郎的人手底下做事的。”
  叶夷简一听这两名字就笑了,他摇头看向姚月娥道:“这狗啊獾啊的,一听就不是人的名字,这是打仗又不是打猎……”
  话音戛然。
  叶夷简只觉有一盆滚烫的水,“哗啦”一声从他天灵盖兜头淋了下去。
  不是……
  若他没记错的话,当今大昭的开国皇帝,幼时乳名便是獾郎。
  而那个溪狗……不正是他家那个每天苦脸寻妻而不得的封大人,封令铎么?!
  他神色错愕地转头,看向如今仍还蒙在鼓里的徐县令和陈方平,默默在心里给两人点上一对白蜡。
  第10章 重逢“亡夫”突然诈尸了
  这场热闹又荒诞的升堂,终于在叶夷简的主张下,延后再审了。
  姚月娥坐在碌碌而行的马车里,仍旧兀自恍惚着。
  本以为今日这一场被陈方平抓了把柄,不说缺胳膊少腿,脱层皮总是少不了的。而今她不仅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叶大人还顾念她因久跪而双腿难行,专程为她安排了辆马车。
  推脱几次无果,姚月娥只得受宠若惊地从了,待她终于平复好心情,身下马车也缓缓地停了。
  “姚……师傅。”外面传来叶夷简的声音,他似是有些迟疑。
  姚月娥撩开车帘,抬头便见一座灰瓦高墙的院落,大约就是朝廷为叶夷简一行安排的住处。
  “这里是朝廷安排给官员的巡查下榻之处,本官将人手调拨一些过来,绝对安全,你就先在这里住些时候。”
  叶夷简说着话,转身给几个侍卫手势。待一切安排就绪,他仅是神色复杂地站着目送,全然没有要跟着进去的意思。
  姚月娥疑惑,问叶夷简到,“这里既是官府为叶大人安排的住处,叶大人不进去么?”
  “不用了,”叶夷简摆手,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本官尚有要务在身,且为避人非议,案子落定之前,本官都不便与姚师傅过从甚密。”
  “哦。”姚月娥弱弱地应了一声,觉得确实也是这个理。
  说话间,两名婢女已经从广门内迎了出来,姚月娥也实在是乏累,便不再婉拒,转身跟着两人进去了。
  院子是三进的样式,坐南朝北、宽敞明亮,由两边的游廊将整个布局连起来。姚月娥跟着两人穿过垂花拱门,便来到了寝屋所在的后院。
  海棠纹隔扇门推开的一瞬,一股雨后江南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内陈设古朴典雅,烟柳画桥的苏绣屏风后,一片热气氤氲。婢女们为姚月娥放好换洗的衣裳和棉巾,掩门退了出去。
  姚月娥虽未犯过事,但也知道当下这般待遇,不该是她一个嫌犯该有的。
  可叶大人一身正气,方才还亲自救她于水火,姚月娥觉得,他也不像是那种见色起意之徒。或许……是叶大人怜她无端蒙冤,才给出的一些补偿。
  姚月娥低头嗅了嗅自己,被身上那股暗牢里的霉臭气熏得险些背过去。
  确实是太脏了。
  思及此,她倒也不再迟疑,宽下衣袍扶着桶壁,抬腿跨了进去。
  恰好的温热抚平了她满身的酸痛和疲惫,姚月娥也是这时才发现,浴桶里放着的并不是添香祛味的香料花瓣,而是几味活血化瘀、安神舒缓的中药。
  姚月娥心中一暖,将双肩埋入水中,闭眼之前还暗赞了好几句叶大人真真是爱民如子。
  可她不知道的是,爱民如子的叶大人甫一离开,便马不停蹄地派人传话去了梅幽巷。待姚月娥从浴桶里醒来,浴水已经变得温凉。
  许是睡得太舒服,她还浑浑噩噩的,披水而出的时候,也靠着桶壁缓了好一会儿,才取了屏风上的长袍。
  她低头系着腰间绦绳,绕过屏风往外间行去,在余光撇见桌案后的那一袭白衣时,姚月娥的脚步倏尔顿住了。
  眼前之人身形颀长、气韵清华,饶是并腿跪坐也凛直着后背,如此坐姿和仪态,与记忆中的那人别无二致。只是……
  不知是不是长久未见,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她总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是比记忆中黑了些、壮了些,一身胫骨竟透出些久经杀戮后的刚硬无情。
  姚月娥猛然摇头,那幅度,仿是想将眼前的幻觉甩出去。然而“幻觉”不仅没消失,还抬眼往她的方向瞧过来。
  四目相对,姚月娥只觉有一股寒意从头顶沿着脊椎一路往下,冷得她心尖都泛起寒意。
  “怎么?见鬼了?”
  这一句无异于平地惊雷。
  两年来,她一直向天下人昭告的“亡夫”突然诈尸,可不就跟见鬼没有两样嘛?!
  或许是场面过于意外,这一刻行动快过了思维,没等封令铎再说什么,姚月娥几乎是当即转身,拔腿就跑。
  “今日你敢出了这道门,我就告诉徐县令,你是我封府的逃妾。”
  杀人诛心,蛇打七寸,姚月娥步子一顿,果真不跑了。
  先前她之所以敢在公堂上据理力争,就是因着自己“寡妇”的身份。大昭律法规定,未婚男女若因共事之故不得不共处一室,并不算败坏风纪。可倘若她是有夫之妇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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