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这一句问得现场寂然,评审们纷纷回头往姚月娥的方向看去。
“姚师傅?你怎么在这里?”黄慈语气惊讶,眼神却瞟向负责内场秩序的伙计,示意他们将人请出去。
姚月娥岿然不动,直视魏老道:“姚某一介后生,于制之盏上阅历尚浅,魏老先生既然是此方大家,不如详细点评比较一番,也好让姚某败得心服口服。”
她说这话时用词虽然妥帖,但姿态和语气分明是带着几分不服和傲慢,颇有种初生牛犊的无畏。而魏老一向以德高望重自居,若是简单让人将姚月娥轰出去,反倒落人话柄,说他心胸狭隘。
果然,姚月娥见他呲笑一声,将折扇在桌上一拍,道:“好,那老夫今日就让你心服口服!”
于是他撩袍起身,行至展台前,将何老板的那只乌金盏捧了过来。
午时的阳光正好,为两只盏镀上薄薄金衣,魏老一手一只,煞有介事地比对,“看盏,讲究的是一个大气典雅,收束自如。大家看我左手这只,线条自如流畅,盏口处更是洒脱磅礴,气势雄浑天成;且金沙与黑釉融合恰当,多一分
则太多,少一分则太少,克制古拙,乃雅韵之典范。”
言讫,他又举起另一只手的乌金盏,继续道:“而这只盏,虽然盏型相同,但盏口处的线条明显柔和小气许多,这些金沙也浮于表面,压制了黑釉的庄重沉稳,故而媚俗,一看就是女子之作,小家子气浓!”
魏老义正严辞、掷地有声,说完又有几个评审附和,商户们也渐渐动摇,开始交耳赞叹魏老好眼力,果然是细节之处见真章。
“行吧,”姚月娥语气清淡,“既然魏老先生这么说,我一介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自是不好说什么的。鄙人这里还有只乌金盏,也想请魏老先生过目,不知魏老能否赏脸?”
姚月娥从怀里摸出另一只乌金盏,交给伙计,让他呈了上去。
魏老一看那只乌金盏就笑了,他晃着手里的折扇道:“就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姚师傅也好拿出来参展?到底是一介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就喜欢些花里胡哨、矫揉造作的东西。”
姚月娥听完也不恼,只是没什么表情地问魏老道:“您确定您方才的看法?不改了么?”
魏老一听就被逗乐了,他眼神轻慢地拾起桌上折扇,哂笑到,“君子一言,岂有反悔之理?”
姚月娥“嗯”了一声,才继续道:“那姚某建议魏老先生下次点评前,可以先弄清楚自己点评的物件。姚某一介女子没有见识,大家笑笑就过了。魏老不一样,人大面大的,若是闹了笑话,丢的可是咱闽南路的脸。”
众人被她这前后不搭的话说得一愣,然不等人问,姚月娥却下巴一扬,点了点魏老面前的三只乌金盏道:“魏老何不将它们翻过来,看看盏底的落款再说话?”
话落,人群便起了一阵骚动,大家不知道姚月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那盏底都有什么东西。
魏老也被这话说得怔忡,可待他照姚月娥所说,将三只盏都翻了过来,一瞬竟面色惨白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三只盏底都分别刻有各家的名姓,这本是烧盏的基本操作,无甚稀奇,只是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知道——原来魏老一开始点评的两只乌金盏,竟都出自姚月娥之手,而姚月娥最后拿上去的那一只,才是何家窑厂的作品!
一时间,现场观展的众人哗然一片。
亏得魏老还如此煞有介事地点评分析,说得那么头头是道,把何家的盏捧到天上,将姚家的盏踩进泥里,大家差点就信了他了。
结果倒好,这两只盏都是人姚月娥烧的!
这不是明晃晃的打脸么?!
偏生姚月娥不打算就此罢休,继续追问魏老到,“那两只乌金盏的器型皆为敛口,是我用同一批泥胚,同一窑炉火烧制的。我承认手工有偏差,烧窑氛围变化莫测,哪怕是同一炉窑火,也烧不出完全相同的两只盏。可是……”
姚月娥一顿,话锋转到,“有一点在下是真的不太明白,魏老先生是如何从盏型看出哪只是女子之作,哪只又不是?而且女子之作就是柔和、媚俗、小气;另一只便是大气、洒脱、磅礴……此等非凡眼力,姚某实在自愧不如,还望魏老先生指点一二。”
言讫,她施施然拱手揖礼,当真是一副细心讨教的模样。
而评审席上的魏老先生,差点没给这突然的反转气得背过气去。
他双目圆瞪,口不能言,气急攻心地捂着胸口“你”了两声,之后便恰到好处地晕了过去,惹得现场又是一阵骚乱。
主宾位上的黄慈脸色更是难看,他铁青着脸招呼几个伙计将魏老抬了下去,回头有些赧然地对薛清道:“今日横生许多变故,也是让薛老板笑话了,我看大家也是被影响了兴致,不如就改日……”
“大家可有被影响了兴致么?”不等黄慈说完,薛清回头便问了在场众人。
大家都是从各地乃至海外赶来的商户和藏家,往往还带有仆从和伙计,不是独自上路,这些人在建州多待一天,都是多一天的开销。于是薛清的问题一出,便得到众人异口同声的回复。
薛清浅淡勾了勾唇角,依旧是那副温润儒雅的姿态,转身对黄慈道:“我看大家热情不减,况且天南地北的,来一趟建州也不容易,还是继续吧。”
众志难违,黄慈再是不愿,见状也只得硬着头皮,让展会继续下去。
可评审席上,有人跟着便跳起来,指着姚月娥问到,“那这位姚师傅,擅自偷换参展者作品,扰乱展会秩序,混淆视听就不该罚么?在下建议,”那人对着黄慈拱手,道:“此等靠作弊博人眼球之人,该被取消参选资格。”
“作弊?”薛清不解,偏头看那人道:“可是姚师傅亲自解释了三只盏的所属,既未冒名顶替,也未掠人之美,怎可算是作弊?况且我等身为评审,若是连好次都不分,真假都不辨,薛某倒是想请教下诸位,到底是谁才该被取消资格?”
那人被问得哑口,为了颜面,只得堵气离场,而黄慈的脸上,却是肉眼可见地爬上几丝罕见的躁意。偏偏此时,在场的各位藏家和商户开始表态支持姚月娥和薛清,要求展会继续,黄慈无奈,只得点头允了。
展会再次开始,姚月娥的盏便理所应当地成了热门作品。
许多藏家和商户要求看她的盏,从乌金、银霜、到新烧制的茶叶沫釉面,大家逐一品鉴后,无一不是赞不绝口。
“行吧,”薛清笑得疏朗,对黄慈道:“看来这御供的款式,差不多可以定了,姚家瓷厂的乌金盏,何家瓷厂的黑釉瓷,和邱家瓷厂的青白瓷,皆为不可多得之上品,可呈御前。”
现场响起阵阵掌声,标志着御供选拔的结束,而这也同时意味着其他没有被选中的款式,商户和藏家便可以下单订购了。
因着有了御供的加持,姚月娥虽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却也有了相当的热度,大家纷纷叫订她家的瓷盏。最后,她只能给出两百只银霜、两百只茶叶沫的订单,让大家竞价。
即便是这样,众人也热情不褪,而竞价也从一开始的五十两白银,一路翻倍,飙升到了一百两之多。
这一切都在姚月娥的预想之外。
今日这场展会,她本只打算露个头,能选上一款御供,让跟着她的伙计不至于没活干就成,没曾想因祸得福得了众人青睐。
她激动又忐忑,正兀自恍惚着,却听众人加价的嘈杂里,响起一个格外耳熟的声音。
“一百五十两。”
薛清转头看着她,眼角仍旧是一片平静温和的笑意,像春日枝头上融融的暖阳,姚月娥的心跳也跟着滞了一瞬。
她也是这时才发现,薛清这个人虽然贵为皇商,但在待人接物上丝毫没有架子,看向她的时候,眼神也多是柔和收敛的,不像封令铎,也不像叶夷简,更不像黄慈或是徐县令。
面对她的时候,薛清总是温柔而亲切的。
心头一跳,姚月娥脑中浮现出一个荒诞却也合理的猜测。薛清与她非亲非故,更谈不上什么挚交好友,而她却能得他三番五次地相帮……
姚月娥越想心头越是杂乱,一时只愣在原地,抬头怔怔地望他。
“二百两。”
下一刻,另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沉而冷,似玉石相击的清越,却又带着股凛然天成的威压。
姚月娥回神,转头便与一身商人装扮的封令铎四目相对了。
第21章 失控吃醋上头,细狗发疯
周遭喧阗,两人站在人堆里,目光交汇。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早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穿堂而过,气氛凝滞又怪异。
姚月娥很快想起来,封令铎是叶少卿的侍卫,如今出现在这里,当是想要借茶瓷展的契机,扮成来闽南路做生意的行商,以此打入商会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