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你们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齐猛俯身逼视着那门房道:“说不见就不见,这是看不起谁呢?!”
  “并非是看不起两位,”门房被吓得后退两步,态度还算和善地解释到,“只是男女有别,我们先生从来不收女徒,为的就是避免这朝夕相处的情况,就算先生洁身自好,可到底人言可畏不是?我们先生一生醉心烧瓷,从来就颇有清誉,这么做一是为了先生的名声,二来,也是为了姑娘好不是?”
  门房话语恳切,姚月娥也不想为难。她拽住齐猛,好声问门房道:“那就寻个人多的地方,小女与先生一清二白、行端影正,又何惧人言?”
  “这、这……”门房依旧是为难,道:“咱们烧瓷的这一行,从前朝到如今,可从未出过什么女师傅,就算是姑娘与先生清白,先生门下还有几十号的男徒,说出去,终归是不好听。还请姑娘念及先生和自身清誉,不要为难小的了。”
  见门房言辞恳切,姚月娥一时也有些心软,但她犹豫了一息,还是试着劝说那门房道:“那能不能再帮小女带句话进去?”
  她示意齐猛将阿爹的那本手札拿出来,呈给门房道:“张先生所烧钧瓷和小女家传所烧建盏一样,都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窑变瓷,其中窑变和釉色的诀窍,小女有很多地方想同张先生讨教,还请先生看在同为瓷器传承人的份上,帮一帮小女。”
  “这……”那门房犹豫着,但看着手里那本页脚微卷,边线起毛的手札,心里到底还是不忍了一瞬。
  “行吧,”他叹气,对姚月娥道:“那小的就再进去同先生说一次,这一次若还是不成,姑娘就不要再为难先生了。”
  “嗯,好的!那就多谢老先生了。”姚月娥感激地点了点头。
  “等等。”
  身后忽然响起陌生男子的声音。
  姚月娥转身,只见一个短衣襻膊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几人身后。
  他的眼神扫过姚月娥和齐猛,落到了门房手里的那本手札上。他面色不悦地上前,看也没看便将门房手里的手札,直接扔回了齐猛怀里。
  “师傅都说了不见,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你!……”
  齐猛暴怒,姚月娥拉住了他,好声与那学徒解释,“我们是建州府嘉禾县人,路途遥远,来上京一趟不容易,也是诚心拜见张先生……”
  “怎么?”学徒打断姚月娥的话,“你们诚心拜见,我师傅就必须得见吗?那你们再诚心求一求,我师傅是不是该把秘方都给你了?!”
  那人的话着实不好听,可姚月娥依然耐着脾气道:“我们也是经薛清薛老板引荐,才抱着同行切磋的心思来的。”
  “嘁!”那人哂笑一声,“薛清不过一个铜臭商人,他懂什么瓷器风雅。师傅将作品交与薛家,是看得起他,现在怎么?反倒要用薛家来压我们了不成?”
  若说前来拜访,是因着同为匠人的欣赏敬佩,直至如今,张廷怀的这个徒弟,可谓是败光了他在姚月娥心中的所有好感。
  姚月娥不欲再与此人多言,拽过齐猛与那门房拜别,转身之时,却听那学徒还在喃喃自语地嘲笑,“也不知道是哪家想来白嫖的,冒充瓷艺匠人居然找个女人。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哪个女人还能烧瓷制盏的,这不是明摆着要坏我们师傅名声的把戏吗?”
  “你再给老子说一句?!”
  不待姚月娥出声,齐猛先忍不住了。
  他甩开姚月娥,一个箭步冲上去,就将那学徒像拽只鸡仔似的拽了过来,怒道:“我家师傅是薛老板亲选的贡户!你们如此轻慢访客,便是你家师傅所授的待客之礼?!”
  齐猛情绪激动,这一吼,便把满院的学徒家仆都喊了过来。
  在别人的地方,姚月娥不想把事情闹大,上去拉住齐猛,让他不要多话。
  谁知齐猛方一放开那人,他便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揉着胸口怒道:“小小一个贡户就了不得了?你们自己去州桥附近的巷子看看,那里但凡是开了铺子的,全都是贡户!你一个连名号都叫不出来的新人而已,也敢到处叫嚣?上京城哪一个藏家收藏过你的大作?也忒会借着薛家狐假虎威了!”
  “就是!就是!”
  一席话说得在场学徒纷纷附和。
  眼见事态要变得更乱,姚月娥趁着齐猛还没失控前,拉着他赶紧走了。
  及至出了门外,齐猛才挣开姚月娥死拽着他的手,愤懑道:“他们欺人太甚!简直是狗眼看人低!师傅你就这么算了?”
  说着话,齐猛又往马车上冲,一副要去找谁算账的模样。
  “回来!”姚月娥喝住他,问:“怎么?要去找薛老板告状啊?”
  见齐猛垂头丧气地不说话,姚月娥又道:“你还没看出来吗?里面那帮人自诩是清流匠人,看不起趋炎附势之人,也看不起追名逐利之辈,你去找薛老板有什么用?你就是去找皇上都没用。”
  齐猛悻悻地呲了一声,不服气道:“就他们还自诩清流,我看全上京最势利的就是他们!”
  姚月娥沉默着,齐猛说的那些,她又何尝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她一个初出茅庐的瓷艺匠人,没有代表作,也没有什么资历。凭借着薛清的引荐,便能同那些名家平起平坐地切磋技艺,也难怪那些学徒知道了,反应会那么大。
  更何况,她还是这一行里,为数不多的女匠人。
  自古以来,从无到有就是最难。
  因为这不仅代表着你要比别人好,还代表着你要比别的所有人都好,好很多,你才能得到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待遇。
  呵!
  姚月娥气笑,不就是看不起她吗?
  行,那她还就偏要争这一口气。
  “师傅,”齐猛恹恹地靠过来,问姚月娥到,“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回去吗?”
  “回去?”姚月娥乜他,问:“没听他们方才说州桥附近的巷子里,都是贡户开的铺子吗?我想去瞧瞧,还有他说的那什么藏家?”
  要获得藏家青睐,自己闭门烧瓷可不行,这条门路,她也得去摸一摸。
  *
  文德门。
  垂拱殿内议政结束,叶夷简照例约了封令铎往御街吃酒。
  马车碌碌地走过人潮拥挤的街道,叶夷简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却见封令铎眉心微蹙,仰头靠在壁板上,一副心力交瘁、生人勿近的模样。
  也难怪,闽南路的贪污案和建州两县的洪水还没整明白,淮河流域又现旱灾,而永丰帝心心念念要北伐,结果户部将国库的银子一盘,别说是北伐,就连再来一场天灾,朝廷都不一定挺得过……
  而朝中以严含章为首的改革党,此时又鼓吹要朝廷推行新政,充盈国库,以备北伐,故而每次议事的时候,垂拱殿里都吵成一片,闹得叶夷简现在都觉得脑子里嗡嗡的。
  他有意活跃气氛,清了清嗓,靠过去对封令铎道:“大理寺最近接了个离奇的案子,还没来得及上报,不如你帮我想想该怎么个说法?”
  身旁的人“嗯”了一声,闭着眼纹丝未动。
  叶夷简道:“就武安侯家的那个嫡小姐你知道么?前几年还说要跟吏部侍郎家的公子说媒来的,结果前几日被发现,在府上自尽。”
  “自尽?”封令铎蹙眉,问:“自尽你们大理寺也管?”
  “那怎么可能!”叶夷简乜他一眼,继续道:“不过人是
  救下来了,于是就问为什么要做傻事啊?结果你猜怎么着?”
  叶夷简痛心疾首,“那嫡小姐,竟然有孕了!而且对方、对方就是个无功名在身,常年混迹青楼勾栏,为歌姬妓子们填词的穷词人!而且那小姐是因着听闻他要娶妻,才想不开自尽的。你说说……”
  他叹气,恨铁不成钢地道:“好好一个出身名门的贵女,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人当了外室,白白蹉跎几年,还珠胎暗结。哎……也不知这脑子是怎么了,被驴踢了不成?现在武安侯府告到衙门,要治那登徒子的罪,啧啧!”
  叶夷简义愤填膺地说完,却发现身旁之人更加沉默了。
  他有些忐忑地迎上封令铎那双泛着寒光的凤眸,咽了咽唾沫,摸着自己的脸颤着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封令铎黑着脸不搭理他,兀自叫停马车,行了下去。
  如今正是傍晚日入的时刻,街道上人潮汹涌,路人和小贩行色匆匆。
  封令铎闷头走在前头,回想着叶夷简方才的那番话,心中郁气愈发沉重——给人当外室、白白蹉跎几年、青春错付、最后还落得个凄惨自尽的下场、脑子被驴给踢了……
  心口一把火烧起来,他默默攥紧了拳头。
  忍了这么些时日不去见姚月娥,就是为着这一口气。
  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绝对不可以退让!
  下定决心,封令铎握拳在州桥的石墩上,狠狠地锤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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