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封令铎蹙眉,“天子一跬步,皆是百姓。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一席话说得叶夷简心惊肉跳。
他赶紧起身检查了一遍门窗,才回了榻上对封令铎道:“这种话你可千万别在别人面前说。你还以为当今的皇上,是原来在益州时候,和我们一起下河摸鱼、诗酒唱和的皇上吗?”
封令铎哂笑,心照不宣。
或许从古至今就是这样,真心能存在于富商和乞丐、地主与佃农、妓子与恩客,但就是永远不会存在于君臣。
封令铎常伴君侧,这一点,他自是比叶夷简更清楚。
两人喝着茶,各自沉默,封令铎倏地想到什么,问叶夷简到,“上次说的那些古玩铺和钱庄,还是没有消息吗?”
叶夷简摇头,“鱼入大海,谈何容易啊……”
封令铎忖到,“方才你提到的这个新法,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其中一项就是要在京城成立市易务,对商业和市场进行管控吧?”
“嗯,对。”叶夷简点头,有点不明所以。
封令铎放下手中茶盏,颇有些怨念地乜了叶夷简一眼,道:“刚好,对于上京的商业市场,大约也没有比薛清更懂的人。实在没有门路的话,我便拿这市易务的事,去套套他的话。”
*
朝廷要推行新法的消息传得很快,而商人又向来是信息灵敏的,不过几日功夫,上京城的大小商户间,便都在讨论朝廷打算实施的市易法。
早前薛家在永丰帝建立大昭之后,薛清因着从龙之功,被授予了一个正六品奉直大夫的寄禄官,故而新政的消息甫一放出,便有相熟的商户上门打听,如今更是连门槛都要被人给踏破了。
薛家门风严谨,薛清又一向待人温和有礼,故几日来无论是谁递拜帖求见,他都会抽出时间一叙。尽管于新政之上,他能左右的实在有限,不过是给商户们一些安慰罢了。
夏月如镜,檐复整妆。
这日晚膳过后,薛清好不容易得了片刻的闲暇,方才坐下,便见薛府的管事来找,手里拿了份刚收的拜帖。
“少东家,”管事的将拜帖呈上来,“是朝廷的人。”
薛清扫一眼,当下有些怔忡。
虽说他早知道朝廷会因新政的事派人来找他,可没曾想这一次,来的人竟然是封令铎。
早在薛清回京之后,他便托京中熟人打听了这位的身份,且思及两人之前在闽南路的相处,着实也说不上融洽,薛清不知凭着区区一部市易法,堂堂封相怎么会纡尊登了他的门?
可疑惑归疑惑,薛家再是受宠,他也断不敢将封令铎拒之门外。
薛清整好衣衫,亲自往薛府的会客堂见客。
灯火通明的客堂内,玄衣男子劲瘦挺拔。此时正微微弯俯着身子,仔仔细细地赏鉴着客堂一侧博古架上的瓷器。
朝中封相手段凛冽、杀伐果决,饶是在闽南路与他交手的那几次,他留给薛清的印象,更多也是锋利。
可如今陡见他这样的专注和认真,薛清倒猝然从中看出几分孩童般的虔诚,不知为何,心中对他的那点成见,到底是轻了几分。
“封参政,”薛清行过去,恭敬地揖到,“见过封参政。”
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封令铎的思绪。他将目光从博古架上的瓷器收束,回头便见一身空青色长袍的薛清。
记忆中,这人就总爱穿一身或青或白的袍衫,衬得他本就温润的气质更加清冷出尘。
而今一月不见,眼前之人更是被上京水土养出了几分矜贵,往眼前一站便如谪仙降世,也难怪姚月娥……
封令铎一怔,赶紧将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清了出去,端出一副施施然的态度,受了薛清的礼。
两人落坐,薛清命人奉上明前的紫笋。
茶香氤氲,对坐共品,两人皆是沉默,待到一杯茶下肚也没人先开口,真是将这浅浅的一壶茶,都喝出了一股莫名的火药味。
良久,薛清提了提嘴角,终是声音温淡地开了口,“封参政百忙之中亲临寒舍,薛某以为,不只是想同薛某饮茶的吧?”
对面的人这才放下手中茶盏,眼帘半掀地直言道:“朝廷新政,欲意于京城成立市易务,故而想问问薛老板,可愿入市易务任职?”
薛清闻言笑了,只道:“薛某一介商户而已,既无治国之略,也未参与科举,身上这正六品的官职还是蒙皇上厚爱才得的闲职,贸然入市易务怕是不和规矩,也不能服众。”
“嗯,”封令铎点头,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说辞,也不在其上纠结,只问:“那念在你我私交,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薛老
板,还请薛老板知无不言,不吝赐教。”
堂而皇之的一席话,倒把薛清说得愣住了。
要说两人的所谓“私交”,除了建河上共同落水的那一次,薛清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
不过,既然一人之下的封相都开了口,薛清无论如何都不敢不给他这个面子。
于是薛清笑着点了点头,道:“封参政请讲。”
封令铎道:“市易务的建立一是为了多收少卖,平抑物价,二是为了能向市场借贷,扶持中小商户,故而朝廷想找一些能够合作的钱庄和可采购囤货的商户,不知薛老板可有什么推荐?”
言讫也不等薛清思忖,便兀自拿出一份名单递了上去,道:“这里是户部之前便派人拟好的名单,烦请薛老板帮着过目一下,若有不合适的,圈出便可。”
薛清应了一声,接过名单垂首浏览起来。
须臾,他将名单交还给封令铎,指着上面几家钱庄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几家钱庄前些日子已经清算了。”
“哦?”封令铎挑眉,“什么时候的事?”
薛清忖了忖,道:“大约就是半月前,我刚回上京不久,不过因着薛家与那几个钱庄都无甚往来,故也没做多问。”
“那薛老板可认识与这钱庄相关的人?”封令铎追问。
薛清没做多想,随口道:“这家钱庄的那个账房我倒是认识,之前在薛家名下的铺子干过,姓钱,我们都叫他钱伯。”
封令铎微讶,又问:“那这位钱伯是哪里人士,如今还能寻得否?”
许是问得太多,薛清一愣,也终于在此时反应过来,他眉峰一挑,霎时便笑得有些耐人寻味。
“怎么?”薛清低头饮茶,语气带笑地问封令铎,“封参政对钱庄很感兴趣?”
封令铎不慌不忙地替自己解围,只道:“市易务要的备案,薛老板若不方便同我讲,将来也还是要同户部的人去说的。”
薛清笑笑,本就没打算卖关子,便也如实道:“他是钱塘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此番之后,想是落叶归根,带着家人返乡了。”
问完了该问的,封令铎也不想同薛清多呆。他全程无甚表情,起身拜别了薛清便要走,临行之时却听身后一声,“封参政留步。”
是薛清唤住了他。
封令铎略有疑惑地转身,见薛清行来,眉间一抹隐隐的愁色。
“薛老板还有事?”封令铎问。
薛清牵了牵嘴角,喃喃地道:“以下的话,但愿只是薛某多想了,若说得不对,还请封参政一笑置之。”
他顿了顿,道:“关于朝廷新政,薛某一介商户,并无立场可以置喙。但就市易法来说,薛某认为实乃弊大于利。朝廷想要管控和帮扶市场的想法是好的,但问题在于,朝廷的法和市场的道比起来,到底谁才是更公正的手段?这一点,相信在经历闽南路贪墨一案之后,封参政自己心里也有数。与其相信莫测变幻的人,不如相信这世间万物自己的道,话尽于此,封相自是明白。”
薛清说完对封令铎回以一礼,遣管事的送他出了府。
夏夜晚上的月亮出来了,弯弯的一个勾,半遮半掩地躲在那丝丝缕缕的浮云后面,筛下银蓝色的光。
走出薛府的时候,封令铎望了眼头顶的月亮,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曾怯怯地在他手心写下一个“月”字。
她说那是她唯一会写的字,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月字,可以叫她“月娥”。
而如今……
心中的那股恼意蓦地灼热起来,化为实质,甚至顶着他的胃腹,让胸口都跟着隐隐生疼。
封令铎驻足揉了揉眉心,问身边跟着的侍卫到,“距上一次跟叶少卿去樊楼,是有多少日了?”
侍卫好生忖了片刻,笃定地回到,“已有五日了。”
说完又见封令铎神色不对,试探地问了句,“大人可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安排?呵……
封令铎只想冷笑。
这几日,他因着担心姚月娥要寻他的时候不方便,故意在衙门呆到很晚才回封府,却没曾想这女人这么耐得住性子。
明日就是他给出的最后宽限日,怎么这人还不来找他借银子?是铺子不想租了?还是找到别人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