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封令铎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镇定得像个参禅打坐的道士,若不是额间那根暴涨的青筋,姚月娥还真要被他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稳定心绪,半晌,他缓缓将手里的茶盏搁下,温沉着声音回了句,“还好。”
  “哦?”姚月娥挑眉,表情纯良无害,足尖却朝着目标得寸进尺。
  她故意放软了声音,脚上更加卖力,一脸诚恳地追问:“就只是茶好?您不夸夸这杯子?”
  “杯子……”
  呼吸业已急促,封令铎痛苦又难耐地蹙了蹙眉,声音紧绷地回到,“口小收束紧窄,质地温润厚实,瓷片……湿润滑腻,利于锁温留香咬柱……茶筅击拂而响泉水之声,实乃……好盏……”
  男人眸色迷离地喘着,说得明明都是盏,却让姚月娥莫名有了些奇怪的联想。
  口小紧窄就罢了,湿润滑腻又是个什么意思?
  还有……
  姚月娥有些茫然,不敢肯定是方才自己脑子太乱,以至于把咬盏听成了咬柱,还是……
  这只狡猾的老狗故意这么说来污染她的?
  这么想着,原本游刃有余的场面霎时便有些失控。
  姚月娥只觉两颊开始莫名烧出浅浅的热意,心里更像是煮了一壶沸腾的茶水,咕嘟嘟不停朝外翻腾着热气。
  可人就是这样,知道危险避之不及,却对它越是有种莫名的向往。
  特别是当你发现自己抬抬脚,竟然就能轻松拿捏一只凶悍的猛兽,那种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会让人一再地拓宽试探边界。
  姚月娥笑着又问:“那大人知道这盏是如何制的么?”
  没等封令铎答,她便自顾自地道:“首先,这泥胚要一点点地搓揉塑形,它一开始是软的,塑形晾干过后才会变硬。”
  只是说到这里,姚月娥仔细感受了一下,方才那种无所不能的错觉,当即就跟着膨胀起来。
  “还有上釉,当然是要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慢一点,将杯盏的每一块皮肤都浸透了……”姚月娥讲得投入,不忘用足尖亲自示范。
  对面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寻到案上茶盏,缓缓地握了握,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青筋暴起。
  姚月娥心下倏尔一沉,掀眼透过还未散尽的水雾,去寻那人的目光,却乍然与封令铎如炬的黑眸对上了视线。
  心跳忽然就乱了。
  她太过于熟悉那样的眼神,像暴君、像猎手、更像已经锁定目标,马上就会下口撕咬的凶兽……
  姚月娥后知后觉地咽了口唾沫,方才还嚣张的足尖,霎时便萌生了退意。
  故技重施,她装乖卖巧地挤出个勉强的笑,脚尖很是识趣地往后挪了挪。
  就在她作势刚要收腿的一刹,一只火热的大掌精准地探过来,稳稳将她可怜的脚踝拽在了掌中。
  “……”两个动作同时发生。
  姚月娥甚至来不及反应,倏地重心一空。
  案上茶盏哐啷直响,姚月娥心疼茶具不敢激烈反抗,再一睁眼,她便已经被封令铎拽着脚腕拖到了身下,任人宰割,像被他握在手里的一只茶盏。
  还好今日她没嫌麻烦,老老实实地穿了件中裤。不然被这人如此暴力的一拽,现下不被看光了才怪。
  姚月娥如此忖着,却不忘抓着堆到腰际的裙摆,压低嗓子提醒封令铎,“你!你你你别乱来啊!这里的茶室不隔音的!”
  说话间,她不忘奋力挣扎,然而泥胚早就干了,梆硬地抵着可怜的茶盏,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躺着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博古架上那只簌簌流淌的刻漏,她忽然就想起,今日午后是跟薛清约好的,如今距离两人相约的时候,只有不到两刻钟了。
  “喂!”姚月娥挣扎,心急如焚地提醒,“我下午还约了薛清的!你别……”
  没说完的话,被姚月娥自己咽下了。
  她看见封令铎眼神里,妒火与怒火同时炽热的光。
  “嗯。”某人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接着却沉沉地压下来,俯在她耳边哑声道:“上次你说我的茶筅粗糙膈人,如今我专程处理得干干净净,姚师傅就不想瞧一瞧?”
  “……”姚月娥无语,心想这比喻,要不是她知道这人说的是什么,当下该是一头雾水了。
  见姚月娥愣怔,封令铎低笑出声,抵在盏底的茶筅却更进了一寸。
  “那你记得小声一点。”他说。
  姚月娥狐疑,然而来不及张口,呼吸便被强势地夺走了。
  眼前的竹帘晃起来,罅隙里的光晕成光斑,飘忽地旋转,房间里的风炉窸窣地燃着,姚月娥觉得自己像一块新鲜的茶饼,翻来覆去地被炙烤。
  茶饼入碾,轻揉匀缓地来回碾磨,由上至下,水温好了,茶粉掺了水,很快就变得黏稠而滑腻。温热的大手轻拂湿润的盏口,濡湿气息扑洒,舌尖轻触的时候,姚月娥颤栗抬手,捂住了几欲出声的唇。
  沸热翻腾,水汽氤氲。
  茶筅探入盏中,借以巧力飞快击打,水声潺潺而起,茶汤雪沫翻飞。
  细如堆雪的白沫咬住盏口,在击打的茶筅上留下一圈靡白的痕迹,久不歇止。
  “咚!——”
  茶案被撞得歪了出去,碾磙落地,沉而闷地响了一声。
  房间里安静下来,隐约只有杂乱的呼吸,雪白的茶沫早已从盏口溢出,缓缓滑向盏底,洇湿了地上的蒲团。
  姚月娥回过神,昏沉沉地去寻博古架上的刻漏,下颌却被一只大掌擒住了。
  “着急?”男人声线慵懒,语气里却是森森的威胁。
  姚月娥挣扎不了,只能推他,嘴里不忘催促,“时间都过了,我得出去看看。”
  “看?”封令铎挑眉,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姚月娥心头没了底。
  然而下一刻,膝盖被抵到了胸前,她猜得果然没错,这人不仅肚子里坏水一堆,还越说越来劲!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姚月娥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逆来顺受。
  那人却在她耳边笑得轻肆,“既然想看,那就好好地看着。”
  “可是……”姚月娥撑着最后一点理智,“薛清还在外面……等我。”
  “这样啊?”封令铎俯下身,笑到,“那就让他等着。”
  “啊!”
  茶筅入盏,又是一轮茶汤的击拂飞溅。
  *
  阳光缓慢地越过屋檐,在内院的青石板上一路探进,跨过门槛,落在了薛清的鞋头。
  一旁的伙计望穿秋水,最后只能理亏地赔着不是,“要不……这茶小的再去给薛老板续上?”
  薛清闻言,这才从手中书籍里抬起头,笑着婉拒,“多谢小哥,可薛某实在是喝不下了。”
  “哦、哦好……”伙计尴尬地笑笑,一时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好在远处的脚步在此时响了起来。
  一袭苍烟色百叠裙从门外跨进来,伙计如蒙大赦,望着姚月娥又哭又笑地道:“姚师傅你可算来了!”
  许是跑得太快,姚月娥微微地喘着,两颊是绯艳的颜色,额间晶晶亮亮,布着薄薄的一层细汗。
  她快速瞄了薛清一眼,而后便像是被烫到了似的,飞速移开了目光。
  “实在是抱歉……”喑哑的嗓子带着倦懒,甫一张嘴,姚月娥便愣住了。
  好在薛清似乎并未察觉什么,她便赶紧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一口灌下才复又开口道:“店里有个闹事的客人,十分地难缠,总算是被我打发走了。对不住
  对不住……”
  薛清倒是没说什么,放下手中书籍应了一声。
  然而四目相对,那双清粼粼的眸子眼波流转,似是而非。姚月娥被他这么不发一语地盯着,心头无端就起了点心虚和忐忑。
  “嗯,”薛清错开目光,合上书籍,语带调笑地追问,“客人那么难缠,估计打发是打发不走的,姚师傅莫非是用了什么手段,将人给哄走的吧?”
  “啊?哈哈……”姚月娥笑得有些尴尬。
  她故作镇定地取来几册账本,翻开推到薛清跟前,严肃板正地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薛清笑了两声,到底放过了姚月娥。
  “学账之前,我有件事想同姚师傅说一说。”薛清道:“刚从商会那边接到的消息,想着姚师傅或许会感兴趣。”
  “嗯?”姚月娥眨巴着眼睛,一脸虚心讨教的模样。
  薛清道:“大昭立国不久,正是与邻国稳固邦交的时候,皇上有心加强关系发展商业贸易,故而在下月的万圣节期间,趁得外国使团入京为皇上贺寿,大昭会举办一次万国展。届时丝绸、茶叶、瓷器和铜器的商户可评选举荐入展,若是姚师傅有兴趣……”
  “有有有!”姚月娥点头如捣蒜,“我有兴趣,我特别特别有兴趣!”
  薛清被她这幅样子逗笑,摆手安抚她先莫急,“那薛某届时便以上京薛氏之名,举荐姚师傅参展,姚师傅可要抓住机会,勿再为那些纠缠不清的刁客所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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