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缠着白色或黑色头巾,身穿宽松长袍的是大食国商人;盘头带簪,或系彩色头带的是真腊国商人;戴着圆锥形帽子,身穿宽松交领短衣的商人,通常是来自大昭南方海域的三佛齐……
  这些人也一早就等在潘楼外面,拿着公凭和通关文牒,准备入内。
  潘楼二层的茶廊里,封令铎品着手里的明前紫笋,却觉味同嚼蜡。
  他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问身后的卫五,姚月娥一行的消息。
  卫五被问得没辙,说出去看看,然还没来得及走出身后的围屏,便见会场清一色的男子长袍里,一抹薄梅红裙明艳,像晚霞浸透的烟罗。
  “师傅,”齐猛凑过去,神采奕奕地对姚月娥道:“我刚在这儿看了一圈,发现这些参展的商户里,就属咱家的茶器最好!”
  姚月娥回头瞪他,笑道:“你懂什么,这就知道了?”
  “嗯!”齐猛点头,“官哥汝钧定虽然名气大,但就茶器一项而言,气韵之上比之咱家的黑釉盏差得远了。”
  姚月娥乜他一眼,提醒他注意言辞。
  正说着话,一阵喧闹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姚月娥循声望去,只见展厅正中的高台上,一位老者正悠然地煮着茶。
  周围人群纷乱,他却身着素袍、鹤发童颜,面前茶具红中带紫、贵气非凡,一看便知是钧瓷之中最为名贵的钧红。
  不得不说,那瓷器色泽和器型都实在精美,姚月娥一瞧便入了神,直到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这不是那日拜访时,对她出言不逊、狐假虎威将她拒之门外的张廷怀大徒弟又是谁?
  乍然相遇,两个人都有些意外。
  那学徒匆匆瞥了姚月娥一眼便转开了,几乎是把“不想搭理”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平白受了两次白眼,姚月娥自是没打算再去碰壁。
  她淡然地收回目光,正说再往别处看看,甫一转身,便见原先熙攘的人群不知何时分列两侧,十多个身着东瀛服饰的女子手捧茶器鱼贯而入,走在最前头的,却是个身着苍青色圆领大袖衫的男子。
  这群人不伦不类的组合,很快便吸引了展厅里所有人的视线。
  众人纷纷侧目,噤声往这边看来。
  穿着苍青色大袖衫的男子似笑非笑地勾着唇,撩袍径直跪坐在了张廷怀茶案的对面。
  “这位是东瀛国三皇子,文昭殿下。”那皇子的译官眉飞色舞,“殿下自幼饱读典籍,尤爱茶器,听闻中原乃茶道茶器之本,故今特携东瀛至宝,请张先生指教。”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文昭皇子却对张廷怀略一颔首,示意身后婢女将手中茶器呈放在了茶案上。
  韦鸿胪、金法曹、汤提点,与文昭皇子衣着作派不同的是,他所用的茶器皆是平平无奇的漆黑釉色,乍一看去,就如同街头巷尾的茶肆之物。
  可案上另一边,茶盏配套的银茶筅上,却刻着樱花与蛇纹,而那只用于存放茶叶的螺钿茶盒上,嵌的竟是大昭绵延的山河版图。
  姚月娥蹙眉,看来与其说这位文昭皇子是来与大昭“切磋”茶器,倒不如说他是上门挑衅来得实在。
  台上的张廷怀自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
  他搁下手中茶盏,抬眸看向来者,笑到,“殿下携宝物远道而来,诚心可见,所谓教学相长,既殿下盛情邀请,张某恭敬不如从命。”
  言讫,他伸手一挥,一套色彩同样夺目的红钧茶器被呈了上来。
  炙茶、入碾、过筛、温盏,一系准备就绪,两人开始往茶盏中注汤。
  簌簌击拂之声渐起,珠玑磊落、栗文蟹眼、轻云渐生、乳点勃然,热汤分次注入茶盏,茶沫变化的同时,两人手中茶盏竟也随之而变。
  张廷怀手中的钧红茶盏在茶汤和水温的变化下,逐渐显泛出绚烂的色彩,如日暮时天边变化的彩霞,瑰丽斑斓,又像倏然被打翻的彩色琉璃。
  相比之下,文昭皇子的茶盏依旧是漆黑的釉色,除了因为水温而泛起的淡淡银蓝,与刚才初见之时别无二致。
  人群中,有大昭的官员颇为不屑地冷哼,而张廷怀的
  徒弟见状更是得意忘形,语气不善地嘲讽,“弹丸小国,鱼虾当蛟龙、碎瓷充金玉,到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这席话当真冒犯,听得张廷怀回头,以眼神警告自己这忘乎所以的徒弟。
  文昭皇子却反常地笑了笑,延手示意婢女将面前那杯茶汤奉给他。
  到底是东瀛国皇子的赏赐,学徒再是傲慢,也不敢当众下了对方的面子。犹豫片刻,还是表面恭敬地接过茶盏,低头饮了一口。
  茶汤渐少,原本浸在雪白茶沫里的斑纹浮现,映着盈盈火色,仿若银河星屑流泻而入,斑斓瑰丽,堪称绝艳。
  这竟是早已失传的曜变天目盏!
  一片高高低低的抽吸声里,原本寂静的会场像一锅逐渐滚沸的水。
  技不如人,还丢脸丢到了外商云集的万国展,无论是张廷怀还是那个学徒,此时都是一脸菜色地沉默着。
  “鱼虾当蛟龙,碎瓷充金玉?”文昭皇子笑起来,用一口标准的大昭官话对张廷怀道:“多谢张先生爱徒,又教会本殿两个颇有用处的表达。”
  不达眼底的笑意和轻慢至极的语气,张廷怀被架在火上,脸色难看至极。
  文昭皇子起身,将张廷怀的钧瓷盏倒扣于茶案,笑着问身旁的译官到,“原来大昭所说的蛟龙,竟是我东瀛的鱼虾?”
  话落,译官和一群东瀛婢女登时笑作一片。
  台下观了全程的礼部刘侍郎,此时真是面如菜色,偏生外商面前又不好发作,于是寻了个蹩脚的由头想将人弄走。
  “殿下留步。”
  嘈杂人群之中,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
  一袭薄梅色罗裙款款行出,宛如茶香幽逸的清风。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那双漂亮的浅眸没了原先的潋滟,却隐透着股凛凛的锋芒。
  姚月娥抬头,对上文昭皇子那双鹰犬似的眼,格外平静。
  “殿下既对中原茶器研究颇深,不知可否也容民女讨教一二?”
  第51章 护妻“就说本官许的,让她去。”……
  全场再次哗然。
  刘侍郎回过神,回身望去,却发现说话的竟是个不到双十的小姑娘。
  姚月娥全然不怯,趁得众人怔愣的间隙,已行至台前。
  “你站住!”刘侍郎厉声呵斥,瞪姚月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如此胡来?”
  言讫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小吏命令,“还站着干什么?不赶紧将人给弄走?!”
  小吏得令,上前将姚月娥的去路堵了,气势汹汹地就要将人给拎出去。
  此情此景,不说是居于后宅的女子,饶是见过些市面的商户,大约都是会有所顾忌的。可姚月娥却紧抱手中木匣,眼神和步伐都没有半分退让。
  “大人从不知我,也未见过我怀中茶盏,怎可断定民女就是胡来?”她语气平静而坚定,还在争取刘侍郎的准允。
  对方却根本没有耐心听下去。
  几名小吏眼见劝不动,伸手就要去拽姚月娥,齐猛一个箭步挡在姚月娥前面,场面一时混乱。
  本就在自己主场丢了颜面,如今又遇到个胡搅蛮缠的女人,刘侍郎简直恼怒,抬手就要将外面维持秩序的巡检司叫来,将人给扭送到官府去。
  “慢着。”
  喧嚣之中,一个清冷的声音于人群后响起,温而沉,却带着十足的威压,惊得众人皆是一怔。
  又是个不知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刘侍郎心头光火,黑着脸转身就要呵斥。
  然回头的一眼,刘侍郎便见一身着石青色长袍的男子凛凛然地立着,神色冷峻,眸色晦暗。
  许是见惯了他身着官服的模样,刘侍郎竟一时没将人认出来,愣了愣,片刻后才如梦初醒,膝盖一软,吓得当即伏跪在地。
  “下、下下官,见过封大人,不知封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断断续续磕磕巴巴,但总算是把这句话给说完了。
  能被从三品礼部侍郎战战兢兢地唤一句“大人”,来人是什么身份,众人心中大约有了个底。
  那句掷地有声的问安,也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水波漫开,方才还吵闹杂乱的现场,当即由内而外地安静下来。
  封令铎垂眸看着额角虚汗的刘寺卿,没让他免礼,只语气疏淡地道:“茶器一道,本无贵贱门类之别。这位女师傅既有心向文昭殿下讨教,殿下尚未拒绝,你又凭何阻止?”
  刘寺卿被问得哑口,只支吾着解释,“下、下官也是担心这位女师傅的技艺……若再败,我大昭或将声誉扫地,颜面尽失……”
  “哦?”封令铎挑眉,冷声反问:“原来我大昭的茶艺百年根基,在刘寺卿眼里就是如此菲薄?”
  “也、也不是……”刘寺卿被问得无言,好在封令铎并没想为难他,训诫之后话锋一转,以几乎笃定的语气道:“让她去,若是皇上问起来,在场之人都可作证,是本官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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