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后来,也不知是军医诊疗有误,还是封令铎当真命硬,三日后的一个清晨,封令铎攥着手里那个谁都拿不走的香囊,幽幽地醒了过来。
  这旧疾也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一到冷雨的天气就隐隐作痛,像有什么细小的虫子啃着骨头,不致命,却着实恼人得紧。
  永丰帝也遣太医去治过,可就是不见好转,而每每永丰帝问及,封令铎都只会摇头说一句“无碍”。
  永丰帝无奈道:“朕听说近日来朝政繁忙,你整夜都宿在参政堂,怕是忘了添衣了吧?”
  封令铎愣了愣,倒是没有否认,只道:“都是臣的分内之事,皇上不必挂心。”
  对面的人叹了口气,语气中的关切并不掺假,“你身为一
  国之相,手上政务本就多,该放手的,也要放给下面的人去做,不然朕每年给他们发的那些俸禄,不是白养一群米虫?”
  封令铎心头微凛,仍然笑着应了句,“谢过皇上关怀,臣知道了。”
  永丰帝不好再说什么。
  一旁的常内侍见状,赶紧命人将一碟热气腾腾的麦饼给端了上去。
  “皇上、封参政,”他对两人行礼,道:“这是今秋新收的麦子,看见封参政在,御膳房现蒸的,您尝尝看?”
  澄黄的麦饼甜香诱人,封令铎微怔,倏尔忆起自己与永丰帝的相识,便就是源于这样一张麦饼。
  那是天福十四年的冬天,封令铎接旨往青州上任。
  彼时恰逢旱灾,整个中原黄河以南有将近一半的州县颗粒无收。
  百姓们没了活路,纷纷出逃,一路上饿殍遍地,易子而食,惨状堪称触目惊心。
  经过梓州城的时候,道路早已被逃难来的流民堵住,梓州知州怕流民入城扰乱治安,便派官兵在城门口拦着。
  封令铎拿着路引等候入城,也是此时,他发现距离城门不远的一处流民营外似乎起了骚动,一个身着青衫的郎君被人围着,与其说是施舍,不如说是抢劫。
  守城的官兵也看到了,可他们根本不想管,眼看那郎君所有的家当都被抢光,下一步就是被流民给活撕了,封令铎实在是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他抽出腰间长剑,难得路见不平了一回。
  可是人救了才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同他家一样,从上京被贬到益州的尚书左仆射宋济的长孙,宋胤。
  同样是天之骄子,心高气傲的郎君谁也看不上,一朝被贬到个山远水远的地方,宋胤性格大变,简直可说是孤僻。
  故而宋府和封府虽说在益州就隔了堵墙,可两人直至如今,才算是正经地第一次见面。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封令铎将自己的盘缠分了一半给宋胤这个拖累,又带着他走了数十里路,才寻了处不花钱的破庙歇下。
  那一夜,破了一半的房梁上星汉灿烂,葳蕤的篝火旁,封令铎臭着张脸灌下一口绿蚁。
  “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管别人,”封令铎语带嘲讽,手却伸过去,将喝过的绿蚁和半块麦饼递给了宋胤。
  反正最狼狈的样子都被人看过了,宋胤也没了往日的矫情,伸手接过封令铎递来的酒,一脸不屑地道:“舍身饲虎、喂鹰救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今日只要能救一人,也算是我功德一桩。”
  言讫,猛灌一口浊酒,又立马被呛得咳嗽不止。
  封令铎笑起来,盈盈火光映上宋胤清俊的眉眼,他头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白净的书生有趣。
  许是两人本就年龄相当,又许是那一晚的风和酒都太烈,篝火燃了一夜,封令铎也就这么坐着,听喝醉的宋胤谈了一晚四海清平的梦。
  “长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也!”
  时至今日,封令铎依旧记得火光下,宋胤举杯笑诵《离骚》的场景。
  他说他最喜欢的是“丰”字,五谷丰登、物阜民丰、丰亨嵛大……
  他说以后他要是当了皇帝,要以“丰”为自己的年号。
  永丰永丰,食足衣充。
  长河浩渺,稻香拂风。
  彼时的少年没有钱、没有粮、甚至连一身衣裳都给人扯去大半,空有的只是一腔孤勇。
  而封令铎也是后来才知道,这颠覆乾坤的痴梦,原不是只有宋胤一个人在做。
  它就像落入柴薪的一点星火,点亮了封令铎心中那点从未察觉的隐望,心甘情愿地追随。
  “恪初?”
  一声呼唤让封令铎回神,永丰帝将案上麦饼推过去,对他道:“尝尝看。”
  封令铎应是,净手后拿了一块。
  对面的永丰帝咬下一口,“一晃多少年过去,朕都快忘了当年那半块麦饼的味道了。”
  封令铎笑到,“破庙里的麦饼又冷又硬,哪比得上这个。”
  “可是朕还是最怀念当初的那个味道。”永丰帝缓下声音,“你我相识多年,有些事,我便不与你绕弯子。”
  他不着痕迹地将那个“朕”换成了“我”,是已然放下帝王的身段。
  “你过了今年就二十有五了,”永丰帝叹到,“寻常男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你呢?不说儿女,天凉了身边连个添衣的都没有。”
  永丰帝顿了顿,继续道:“你我兄弟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你向来清楚。了了那个丫头从小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我不信你这七窍玲珑的心思,连这都看不明白?”
  装傻充愣被揭穿,封令铎也不恼,只沉默地挤出个坦然的笑,埋头自顾吃麦饼。
  永丰帝简直拿他没辙,又换上循循善诱的语气道:“你倒是也体谅一下朕的苦心。你若是娶了了了,于私,你与朕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于公,这大昭江山有你,朕也安心。”
  封令铎却笑到,“臣就是不尚公主,也与陛下是结拜的兄弟,身为臣子,对朝廷也不敢不竭力尽心。”
  又是模棱两可的态度,永丰帝倏尔严肃起来。
  他放下手中麦饼,问封令铎,“打仗的时候,你说你没心思考虑,之前你又以大昭初建,公务繁杂来推脱。今日,你觉得朕不近人情也好,朕就是想要你一个明确的态度。”
  话已至此,永丰帝没给封令铎任何敷衍的退路。
  内殿里安静了下来,就连常内侍都颇有眼力见的带着伺候的宫女走了。偌大的太清楼里,只剩下棋局前对坐的君臣二人。
  封令铎叹口气,放下手中麦饼,撩袍起了身。
  他退后几步,什么都没说,绯红官袍一掀,径直就往永丰帝跟前跪下了。
  “身为臣子,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家学渊源,读圣贤之书,亦当九死无悔,匡扶社稷,这些,臣毫无怨言。”
  他字字铿锵,对永丰帝拜到,“但若要臣尚宝华公主,恕臣不能答应。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当寻一爱她重她之人,而臣……绝非良配,望皇上恕罪。”
  换做是其他臣子,听到要尚公主,早就跪地谢恩,唯有封令铎以一席毫无转圜的言语回应,就差把不喜欢公主摆上台面。
  可偏生这一切又都是永丰帝自找的,他不能怨封令铎实话实说。
  殿外的雨还淅沥沥地落着,将外面的青石台阶洗得油亮。
  半晌,永丰帝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叹到,“你这是做什么?做不成一家人,你也永远是朕的结拜兄弟,什么罪不罪的,见外了。”
  永丰帝说着话,起身将封令铎扶了起来,笑着将麦饼推了过去,“来吧,再不吃,这麦饼该凉了。”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封令铎从宣德门出来的时候已是戌时正刻。
  上京偏北,入了九月就是秋意寒浓的时节,封令铎冷不防被宫门口的晚风一吹,双手不自觉地抄了起来。
  等候在外的卫五见状,赶紧将早已暖好的手炉递上去,笑道:“这是今秋才进贡的最好的金刚炭,又暖又持久,无色无味,满朝文武只大人您这一份儿!嘿嘿!”
  “嗯。”封令铎无甚情绪地应了一声,盯着手里暖炉良久,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唤住准备牵马的卫五道:“那你晚些时候,将剩下的金刚炭给州桥的铺子送去。”
  “啊?”卫五愕然,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州桥那间铺子里有谁。
  “可是……”卫五实在是舍不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这金刚炭可是御贡的,有钱都买不到。大人您……不如买点别的东西送去。”
  封令铎没有搭腔。
  他侧身没好气地乜着卫五,道:“这么冷的天,她烧盏需要拉胚,用其他炭火会冻手的。”
  “哦……”眼见劝不了,卫五只好恹恹地应了,转身之时又听封令铎在身后叮嘱,“别说是我送的,你将东西拿给叶德修,让他去。”
  “啊?!”卫五简直不解,但上官都发了话,他一个小小队正哪有余地反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