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马匹腾空而起,跃过狭窄的路口,进入了山谷。
  黑夜里传来几声闷响和惨叫,想是追兵跟得太紧来不及勒停,生生地撞在了石壁上。身后也响起卫五的哨声,他应是在不远处,紧跟着就来。
  危险暂时解除,姚月娥和薛清都松了口气。
  姚月娥下意识回头望了望,却见黑黢黢的山林里,一团黑影朝两人疾驰而来。
  “薛……”
  没出口的名字在喉咙里断开,姚月娥看着那只东西扎进薛清的肩胛,才反应过来,那是一支锋利的羽箭。
  巨大的力量和疼痛让薛清不受控制地朝姚月娥扑去。
  姚月娥稳住马匹,转身接了他从马
  背滚下。
  她绷紧身体卸了下坠的力道,可在还住薛清的一刻,异样的触觉让她如遭雷击。
  她也是扮过男装的姑娘,知道女孩子的胸就算是用一圈圈的束胸缠住了,紧贴相触的时候,与男子依旧有差别。
  她看向半身都压在自己手臂的薛清,怔忡失语。
  *
  嘚嘚马蹄鼓动,薛清睁开眼,看见自己回到了隆庆十三年的那个春天。
  薛府里花团锦簇、张灯结彩,大红的缦帐沿着回廊,一路从大门挂到了后院。
  红色的流苏坠子滴溜溜的,从月洞门两侧垂下来,一扇大红的并蒂莲花围屏后面,薛府的家丁手里端着一盆盆的血水,来来去去。
  产房里传来女子的惨叫,一声一声,嗓子都喊哑了。
  那一年倒春寒,雪化得晚,到了正月的尾巴,房檐上都还是一截一截的冰溜子。
  另一边正院的厢房里,一炉海南沉袅袅地烧着,青烟细聚,透出圈椅上那个持着佛珠打坐的老者。
  急促的脚步打破宁静,薛府的管事听了丫鬟汇报,撩袍进了里间,躬身对薛老爷子报喜。
  “恭喜东家,少奶奶为您添了个大孙女。”
  “啪嗒——”
  珠串断裂,一般零八颗菩提子像散落的星辰,飞得到处都是。
  管事的心头酸涩,好声宽慰到,“东家您先放宽心,薛府添丁是件好事,兴许这喜气一冲,少爷的病能好了也不一定。”
  当天夜里,薛府独子病逝。
  那一夜下了上京开春后的第一场雨,春雨润物,雪融冰消。
  可一夜之间,薛府的喜事却转为了丧事。
  薛家家业庞大,兴盛百年,由上京一届名不见经传的贡户,变成有头有脸的皇商,其间艰辛,可想而知。
  只是到了薛老爷子这一脉,三代单传,如今独子一去,只留下个刚才出生的小丫头,薛家这庞大的家业要拱手让给堂叔家那两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薛老爷子不甘心。
  于是在族里亲戚闻讯而来的葬礼上,薛老爷子让人抱来了薛清,他当着薛家宗亲和列祖列宗牌位宣布——
  少奶奶一举得男,薛家有后了。
  这就是薛清作为薛氏长房“独子”的开始。
  薛清的母亲王氏,是个本本分分的闺阁女子,从小性子温柔恭顺,谨守三从四德。
  薛老爷子这么发话了,她不敢不从,只是偶尔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她才会偷偷坐在小薛清的床沿,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抹泪。
  有一次,睡得朦胧的薛清半夜醒来,听到母亲的啜泣。
  她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母亲半夜垂泪,挣扎了许久,才将这件事告诉给了伺候的管事。
  可是第二天,祖父就将她从母亲身边接到了正院,由他亲自抚养。
  而母亲,在当日薛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被祖父送去了上京郊外的宅子。
  自此,直到薛清以薛家长孙的身份及冠,母女两才在分开后的十余年里第一次见了面,也是最后一面。
  时至今日,薛清也不知道,母亲将脖子探入白绫之时是什么心情。
  可是作为两个同样为了薛家,活成另一副样子的女人来说,薛清觉得自己并不能苛责母亲什么。
  所以当她身着丧服,以薛氏少东家的身份看着母亲的棺椁入土,她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自由。
  又是一年的季春时节,草长莺飞、嫩柳吐绿,两只青鸟停留在母亲坟前的柳树上,与她对望。
  然后拍着翅膀,飞向天空。
  再后来,她去闽南路购选茶瓷,遇到了同样是女扮男装的姚月娥。
  她问她为什么想做瓷器匠人,她说只是想靠自己。
  那一刻,薛清多想告诉她算了吧,这个世道对于女子诸多刁难,就连她都没有办法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姚月娥又凭什么?
  可是龙窑的火光下,小姑娘望着她,眼睛晶亮亮的,像藏了漫天的繁星,薛清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鬼使神差地违背了祖父教授的经商原则,将手里那把早已被雨淋透的伞,倾斜向了她。
  其实她并没有骗封令铎,她帮助姚月娥,从头到尾都不是因为好心,而是私心。
  她希望这世界上总要有个姑娘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因为只有这样,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看见的才不会是母亲吊挂在横梁上,僵硬的、冰冷的尸体。
  恍惚的,耳边有木柴燃烧的哔剥。
  橙黄跃动的光线映入眼中,薛清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周围是陡峭的石壁,不远处一堆小小的篝火默默地烧着,将她的影子投在上面,拉得老长。
  薛清微微挪了一下身体,撕裂的痛让她猛地清醒过来,后背抵靠在石壁,她听见外面有隐约的声音。
  第62章 阿姐“你可以做你自己了,阿姐”……
  “那怎么行?!”卫五抄手往石壁上一靠,气鼓鼓地道:“姚师傅不走,我也不走。大人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你平安带回去,我卫五从十五岁进大理寺,就没有过失败的任务!”
  “啧!”姚月娥简直恼火,瞪他道,“任务任务!任务能比人命重要吗?我若是跟你走了,薛老板怎么办?她、她的女子身份一暴露,皇上若是追究,那可是抄家灭族的欺君之罪!”
  姚月娥跟着卫五转了一圈,不甘心道:“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死?你们习武之人的行侠仗义呢?!”
  “我不管!”卫五闷头嘟囔,“我和她又没有半分钱的关系,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相关……”
  “你!!!”姚月娥简直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炸,刚要发作,便听身后一阵窸窣异动。
  两人同时抬头,就看间薛清扶着墙,虚弱地行了出来。
  “薛、薛老板!”姚月娥又惊讶又尴尬,给了卫五一个“快滚”的眼神,行过去扶住了脸色惨白的薛清。
  “你说你……有事情喊一声就行了,自己出来做什么。”姚月娥手忙脚乱,扫了快石头让她坐下,不忘叮嘱,“你前几日脸色不好,是来癸水了吧?再这么失血,太亏损身体的元气了。”
  薛清笑笑,仿若没有听到两人方才的争吵,问姚月娥到,“皇上为什么要逮捕你,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姚月娥摇头,想宽慰她不用担心,可脸上的神情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离京不过一月,自己便从炙手可热的瓷盏匠人,变成了圣旨钦拿的要犯。
  卫五也是一知半解,只说封大人派他沿途追赶,暗中保护。
  可是看昨天那个围捕的架势,姚月娥又觉得,事情似乎比想象中复杂。
  不过现如今薛清受了伤,赶路是个问题,而卫五既不答应几人一道乔装去医馆,也不同意让姚月娥守着薛清,自己去邓州找大夫。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现在也没商量出个结果。
  姚月娥笑了笑,对薛清道:“具体什么事儿我也不知道,只有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去襄州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薛清没说什么,只问:“这里距襄州还有多远的路?”
  姚月娥想了想,“我们还在桐柏山,昨晚你受伤后,卫五的人顾着阻拦追兵,同我们失散了,不知道能不能在襄州汇合。”
  “这里距离那个浅渚埠远么?”薛清问。
  “你听我的,”姚月娥急到,“你先别着急赶路,把伤……”
  “不到二十里。”卫五截断了姚月娥的话,补充,“步行只要半个时辰。”
  薛清点点头,问卫五,“那我们怎么过去?”
  卫五神情倨傲地指了指不远处低头啃草的马,“你可以坐那个,我和姚师傅走路。”
  “卫五!”被完全忽视的姚月娥简直气死,想要训斥卫五不近人情,却听薛清语气平淡地道了句,“行。”
  她扶着石壁颤巍巍地起了身,对两人道:“若是骑马的话,我还能撑些时候。我们既不能自投罗网,也不能坐以待毙。”
  薛清顿了顿,看着姚月娥道:“走吧。”
  两人便就这样上了路。
  其间,卫五去山里的猎户那里换了几件衣裳,薛清骑马做女子打扮,姚月娥换男装坐她身后,好让薛清有倚靠的地方,而卫五则扮演两人的马夫。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