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周蛮朗声道:“那一日不远了,大伙就等着吧!”
  这话激起永和城内一片举杯示意,“敬陆军旗!盼和平!”
  宴会继续,这些年永和城内积攒了不少粮食,粮仓堆满,年年丰余富足,这一次酒席办得格外隆重热闹。
  谢诏酒足饭饱,忽然望向整理杯盘的少女,笑一声,“以前的小屁孩都长大了。”
  宋明玉手一抖,梅子酒在青石板上淌出蜿蜒的溪流。檐下突然坠下半熟的野柿子,惊得她耳坠上珍珠乱颤。
  谢诏忽然扬了扬唇,“崔老爷子说你会算数?”
  少女擦净手指,螺子黛在算筹旁游走如飞:“略会一二罢了。”
  谢诏道:“已然是厉害至极。”
  宋明玉很想说,打听算数作甚,但谢诏没打算往下说,宋明玉也不打算问。
  谢诏在永和城内待了三日,谢老夫人和谢二娘子日日都要看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娘的孩儿,一去九年,你变得太多了。”谢二娘子捧着谢诏的手,看着上面遍布刀疤,她心疼道:“诏哥儿,你受苦了。”
  谢承宇和谢珍都已经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也整日围着谢诏这个大哥转。
  “大哥,你好厉害呀!听说你一拳能打飞三个敌人!”谢承宇满脸期待说道。
  谢诏作势要拍他,“哪里听来的谣言,读你的书去!”
  就这么度过了五日。
  这天一只海东青传来消息,谢诏第二日便对众人请辞:“将军要北伐了,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宋明玉捏紧拳头,“我也去,我会算数,也会地形勘探。”
  “胡闹!”宋大郎摔了舀酒的竹勺。
  “永和城哪个姑娘不会挽弓?”宋明玉解下墙角的犀角弩,“去年秋狩,我射的麂子比谢承宇还多两只。”
  谢诏疑惑抬眼,宋明玉道:“那日你问我算数,我就想到了地形探测。”
  她坚定道:“我会。”
  第95章 正文完结“朱雀桥边的桃花……
  “不准去就是不准去!”宋大郎气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哪能是你这样的小姑娘去的,老实呆在家里。”
  林老婆子赶忙过来道:“囡囡,这战场上是非多,姑娘家家的,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等男人们将这天下打太平了,到时候想去哪就去哪,成不?”
  看着上来劝阻的几人,宋明玉刚想开口,谢诏就说话了。
  他道:“战场上血肉纷飞,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没了胳膊腿的。”
  他笑了笑,“你不该去。”
  宋明玉捏紧的拳头忽然就松懈了下来,浑身跟泄了气似的,低头道:“我知道了。”
  林老婆子还是不放心,拉着宋明玉说了一晚上的私房话。
  说着说着,看着宋明玉略带倔强的面庞,也制止了话题。感慨一声:“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你才这么大点,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
  宋明玉抬头,“娘亲...”
  林老婆子粗糙的手摸了摸宋明玉的脸,“囡囡,你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听娘一句劝,万事拿定主意前,都应该要以自身的安危为准。”
  “不然都是白瞎。”
  宋明玉眼眶中有泪,“娘,我不去了,娘。”
  *
  蝉鸣撕破夏夜,这几日宋明玉都伏在油灯下绘制地形图。墨汁顺着狼毫在宣纸上蜿蜒,将永和城方圆百里的山势水脉尽数勾勒。
  终于又完成一张,她伸了伸懒腰。
  “砰!”
  宋大郎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飞溅而出,宋大郎道:“囡囡,你还想着跟着去战场的事?”
  他语气突然软了下来,“战场上刀剑无眼,听大哥的,不要去。”
  “去年北坡闹狼灾,是谁带着猎户设陷阱?”宋明玉不躲不避,指尖点在图纸某处,“此处暗河能直通幽州大营,若用火药炸开堤坝,定能大获全胜!我这是在...”
  “胡闹!”宋老汉掀帘进来,烟锅在门框敲得火星四溅,“你当打仗是下棋?活生生的人命,炸碎了拼都拼不回来!”
  少女眼睫颤了颤,案头烛火在她瞳仁里烧出两簇倔强的光,她捏着桌面上的图纸刚想要解释。
  窗外忽然传来甲胄轻响,谢诏倚着门框笑道:“宋姑娘若肯相助,倒真能省去三成伤亡。”
  “谢将军!”宋大郎急得跺脚,“囡囡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
  谢诏道:“我的意思不是让她去战场。”
  他眼神示意了桌面上的图纸,“宋姑娘画的这图纸,对我军行军有极大的帮助。”
  宋明玉点头道:“我画这图纸,是想在千里之外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并没有想要跟着一起去战场。”
  宋大郎这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尴尬挠了挠头:“是大哥鲁莽了。”
  宋明玉笑了笑,“大哥这也是为我好。”
  林老婆子端着药茶进来,见状叹道:“这丫头为画这些图,把崔老爷子珍藏的《水经注》都翻烂了。”
  谢诏挑了挑眉,这《水经注》可是世间孤本,陆羽当初派人找了这么久都没有下落,原来是被崔老爷子珍藏起来了。
  这样珍贵的资料,
  宋明玉熬了好几个大通宵画出来。
  谢诏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
  暮色将城墙染成褚红,宋明玉正踮脚往梁柱系驱兽香囊。忽有瓦片轻响自头顶传来,抬头便见谢诏屈膝坐在飞檐上,玄甲卸了半边,露出松柏青的常服。
  “宋姑娘可愿上来赏月?”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囊,檐角铜铃被晚风拨出清越的响,“桂花酿,从金陵捎来的。”
  宋明玉犹豫片刻,提着裙裾踩上竹梯,瓦片还带着白日的余温。
  谢诏伸手要扶,她却灵巧地旋身落在一旁,发间银簪撞出碎玉般的清响:“将军好雅兴,明日便要出征,夜晚还在屋顶喝酒。”
  话音被塞来的酒囊截断。
  谢诏挑着眼尾看她,“尝尝,这酒味道不错。”
  宋明玉仰头喝了一口,清冽酒液滑过喉头,激得她眼尾泛红,却瞥见谢诏指尖有道新添的伤疤,蜿蜒如蜈蚣攀在虎口。
  谢诏开口道:“上月路过庐州,有个叫杏花坞的村子。”
  年轻的将军手枕在脑后,唇角微微勾起,看着天边挂着的那一轮圆月,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瓦当上的青苔。
  “村口老槐树下趴着只黄狗,见着生人就龇牙,可若是递块炊饼,他就会汪汪叫地围着你转。”
  晚风送来远处的捣衣声,他低笑时喉结在暮色中滚动:“那畜牲竟会作揖。赵参将逗它,说比宫里的伶人还会讨赏。”
  宋明玉抱膝听着,忽然察觉他换了自称。褪去将军铠甲的谢诏像柄收入鞘的剑,连眉梢那道疤都柔和了三分。
  “后来呢?”
  “后来我们在村中休整三日。”谢诏仰头灌了口酒,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叹,“临走那日,张婶硬塞来两筐腌梅子,说她儿子也在军中,想要打听儿子近况...”
  他忽然顿住,酒囊在掌心捏出细响,“张婶子一描述,我就想起她儿子了。那孩子去年战死在鄱阳湖,骨灰坛子都没找回来。”
  暮色中有流萤掠过城垛,宋明玉望着他颤抖的指尖,想起当年初见时,这双手握着滴血的长枪仍稳如磐石,帮他们将猎豹给制服。
  一阵晚风吹来,瓦当下垂着的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惊散了凝滞的夜风。
  宋明玉仰头感受了一番此间暖风,她也道:
  “永和城东市也有只三花猫。”
  她将酒囊推回去,腕间银镯撞在琉璃瓦上,忽然笑了,“每逢初一十五,就蹲在糕饼铺子前甩尾巴。王掌柜说它精得很,专挑枣泥酥偷。”
  谢诏低笑出声,震得身下瓦片轻颤:“难怪前阵子粮车里混进包油纸裹的糕点,上头还沾着猫毛。”
  “定是那小馋猫干的!”宋明玉笑,伸手要抢酒囊,却被带着薄茧的掌心裹住手腕。
  星河恰在此时淌过天际,她看见谢诏眼底映着两簇跳动的烛火,转头一看,是晒谷场上妇人们正在扎祈天灯。
  不过如今战局紧张,这些祁天灯也只是扎着挂一挂罢了,不敢真的放出去。
  不然定会暴露位置。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沉默下来,时空流转,一切好似都回到了起点,但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谢诏松手,继续躺回去,这么安宁静谧的夜空,他很久没见过了。
  他很想一直躺着,欣赏这一片绚烂的天空。
  “去年深冬,我们在幽州遇上暴雪。有个小兵发了高热,嚷着要吃糖渍梅子。军医说若熬不过子时,就算是阎王想放人都活不过来。”
  夜风卷着艾草香掠过屋脊,宋明玉看见他喉结重重滚动,他继续自顾自说下去:
  “我便策马往最近的村落寻。那夜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却在村口瞧见盏风灯,八十岁的瞎眼阿婆攥着陶罐,说听见马蹄声就知道要添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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