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静谧的夜空有蛐蛐声响起,有流星划过紫微垣。
  谢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罐子里是腌了三年的青梅,她孙儿出征前埋下的。”
  宋明玉感觉掌心微凉,低头见酒液不知何时洒了两滴在裙裾处,洇出深色的花。
  她下意识问:“后来那小兵如何了?”
  “抱着罐子哭了一宿。”
  “第二日烧退了,人救了回来,如今已是百夫长。”
  他望着银河轻笑,“你说那些梅子,莫不是真沾了魂灵护佑?”
  更漏声自城楼传来,宋明玉学着他躺下。琉璃瓦的凉意透过夏衫,却不及身侧传来的温度真切。
  她开口道:“永和城的孩子相信,每个战死的人都会化成星星。你看天市垣东南。”
  她抬手虚指,“那边新添的星子,定是想家的人,不愿意去,便化作星子,一到夜晚就能看看家人,看看故乡。”
  谢诏忽然侧过脸,月光淌过少女鼻梁,在她睫羽下投出小扇似的影。
  他想起三日前在伤兵营,垂死的少年攥着半块绣帕呢喃“阿姐”,那帕角也绣着这般弯弯的月牙。
  “若如今是太平年景的话......”
  他喉头发紧,像是要把某种情绪嚼碎了咽下,又扬起一抹笑,“宋姑娘学识渊博,该在朱雀桥边开间书斋,为孩童们讲星象地志。”
  宋明玉轻声笑了,转头看他,发现将军鬓角竟染了霜色。九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领,此刻眼尾已生出细纹,像刀刻在宣纸上的褶皱。
  “那你呢?”她鬼使神差地问。
  流萤忽而大盛,万千碧色光点自城墙根腾起。
  谢诏望着银河,眼里带着满足,轻声道:“我想在雁门关外种片梅林。等落雪时,请最好的画师把每朵梅花都描下来,然后...”
  夜风突然转了向,将后半句呢喃吹散在檐角铜铃中。宋明玉正要追问,忽见听见孙娘子提着灯笼前来,吆喝着:
  “谢小将军,藤甲都烘好了,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谢诏利落地翻身跃起,玄色衣摆扫落几片青瓦。他伸手要拉宋明玉,却被轻巧避开。
  少女踩着竹梯往下走,发梢扫过他的指腹,轻笑道:“将军,永和城的姑娘个个身手不俗,不需借旁人之力。”
  星河在他们之间倾泻如瀑。
  谢诏望着她没入灯火的背影,想起前两日看她熬夜画地形图,报废的稿子都被他捡了回去。
  每张纸,皱褶处描着朵小小的梅花。
  *
  第二天。
  天光刺破晨雾,永和城的青石板上已落满凌乱的脚印。二十辆粮车在城门前排成蜿蜒长龙,新打的藤甲在车辕上泛着棕油的光,每片甲叶都缀着驱兽香囊。
  “这包艾草团子塞在第二层夹板里。”
  柳雪梅踮脚往粮车缝隙里塞油纸包,指尖被晨露浸得发红,“若是伤口溃烂,拿烧酒化了敷上,也能当做草药使。”
  宋明玉塞过来两袋驱兽粉。
  “这些都改良过了。”宋明玉鬓角还沾着晨露,“掺了箭毒木汁,遇水也能起效。”
  朱秀儿拎着捆新打的马掌过来,见状笑道:“昨儿夜里有人溜进药房,把孙娘子存的乌头都磨成了粉,莫不是山狸子成了精?”
  少女耳尖泛起薄红,转身要去帮忙捆扎粮草,却被谢诏拦住,年轻的将军郑重对她鞠了一礼,“多谢。”
  “不用不用。”宋明玉连声摆手道,“不是贵重之物。”
  “说起来,更为贵重的是姑娘的图纸。”谢诏压低声音,“待山河重整,可否请姑娘绘一幅全境舆图?”
  蝉声突然聒噪起来。
  宋明玉望着他甲胄上未化的白霜,想起昨夜在瓦舍屋顶,这人对着她画的幽州地形图喃喃自语:“若每个城池都有这般详尽的图册,何至于平白折损那么多弟兄。”
  她扬起笑脸,点头道,“好!”
  柳雪梅调侃着开口:“两人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宋明玉佯装生气,“嫂嫂!”
  柳雪梅检查了粮车,没发现什么异样,拍了拍手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另一边,谢老夫人和谢二娘子也匆匆赶到,俩人的眼睛都是红彤彤的,舍不得谢诏。
  车辕“吱呀”作响,谢诏单膝跪在谢老夫人跟前,玄甲在青石板上磕出清响:“孙儿不孝,此去经年,没能在祖母和母亲身边尽孝。”
  “起来。”谢老夫人鸠杖顿地,腕间佛珠撞在孙儿肩甲上,“谢家儿郎跪天地君亲,哪有跪着出征的道理?”
  老人枯槁的手攥住他臂膀,泪眼婆娑道,“诏儿,你长大了。”
  谢二娘子别过脸去。她手中的披风是连夜赶制的,领口还绣着歪扭的平安符。
  昨夜油灯昏暗,针尖在指腹戳出好几个血点。
  “诏哥儿。”
  她将披风抖开,突然发现儿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心中更为不舍。
  “北边风沙大,记得要多添衣,按时吃饭。”
  “娘,我都记得您的叮嘱,这是永和城的土。”谢诏解下腰间皮囊,褐色的泥土混着晒干的稻穗,“您常说人离了故土就睡不安稳,儿带着这个,定然能保佑全军大获全胜,咱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谢二娘子抹去眼泪,“诏哥儿,那天定然不远了。”
  周蛮正蹲在粮车旁啃炊饼,见状抹了把络腮胡:“老夫人放心,末将就是拼了命,也定然会护谢小将军安全的。”
  “呸呸呸!”林老婆子走出来,将几大串红绳铜钱拍在他掌心,“出征前说甚么晦气话,这是用百年桃木芯浸的朱砂线,乡亲们凑出来的,系在腕上能保平安,回去给每人发一枚。”
  周蛮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感动不已,“多谢!多谢乡亲们!”
  李村长道,“只要能太平,一切都是值得的。”
  朱秀儿领着十几个妇人匆匆赶来,每人怀中都抱着缠红绸的陶罐。
  最前头的孙娘子揭开罐口,浓郁的酒香瞬间漫过城墙,她爽朗道:“新酿的虎骨酒,路上驱寒。”
  三百黑甲齐刷刷单膝跪地。谢诏举碗过眉,酒液顺着下颌流入锁子甲:“此去还百姓太平,我军必胜!”
  “必胜!”
  谢老夫人银发在晨风中散成雪浪,满脸欣慰,“老身就在这城楼上等着,等我的孙儿踏着凯歌回来的那天。”
  谢诏重重点头,“祖母,孙儿定会凯旋。”
  粮车吱呀作响,二十头犍牛同时昂首。周蛮翻身上马时,怀中的驱兽粉洒出些许,在晨光中扬起金雾。
  他忽然望见人群后的王大花,那妇人满眼泪看着他们,他读懂了眼神,那是希望。
  号角声撕裂晨雾。谢诏深深望了一眼永和城,数个祈天灯正在妇人们手中点燃,也点燃了希望。
  “保重。”
  玄甲将军扬鞭,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三百黑甲如墨色洪流涌出城门,粮车上新漆的“太平”二字在朝阳下泛着金红。
  谢二娘子不舍地追出几步,怀中的披风被风卷上半空。
  朱红色的绸缎在蓝天铺展,宛如一道血色的虹。她望见儿子在马上回首,右手按在左胸,那里贴身揣着永和城的泥土。
  “祖母!看!”谢承宇突然指着天际。
  最初离去的黑甲军已变成蜿蜒的蚁群,为首的玄色大旗却仍在山岚间招展。旗面上金线绣的“陆”字忽明忽暗,像颗不肯坠落的星。
  李村长将最后一把稻谷撒向粮车碾过的辙痕。金黄的谷粒滚进石缝,很快被觅食的麻雀啄去。
  老人望着远处腾起的尘烟,忽然哼起古老的送军谣: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歌声飘过新垦的麦田,惊起水渠边的白鹭。宋明玉站在城垛旁,看着掌心的星土被风吹散。
  极目处,那面玄色大旗终于没入青山,唯有祈天灯还在碧空排成雁阵,朝着北疆的方向渐行渐远。
  “一定会太平的。”她喃喃道。
  *
  蝉声三度枯荣,永和城的葡萄架又缠上新藤。
  转眼之间又是三年的光阴逝去,宋明玉已然十八岁,整个人如青葱一般脆嫩娇俏。
  丹夫子已经告老退休,歇在老宋家。朱秀儿每日都带丹夫子出门散心,母女二人共度最后的光阴。
  女子学堂的工作由宋明玉接替,按照丹夫子的话里说,能完全接收了她讲课内容的,只有宋明玉。
  也只有宋明玉最适合当夫子。
  这日宋明玉正教女娃们读书,忽见天际掠过熟悉的黑影。海东青俯冲而下,爪间金箔诏书在阳光下灼人眼目。
  她心中猛然一跳,就听到集市外头吵吵嚷嚷的,是货郎王二去打探消息回来了。
  她心中激动又颤抖,赶忙宣布今日课程到此为止,便迫不及待出门去看。
  “陆将军...不,陛下三日前在泰山祭天,宣布登基称帝!天下一统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