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黄少天垂下眼眉,摆弄着手中的酒盏,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百花山我是自然会去的。可若是葬花剑不在百花又如何算呢?”
  张佳乐知道他想说什么,斩钉截铁地说道:“即便那样,也不能证明杀了阁下剑派弟子的就是我师哥。”
  闻言,黄少天大笑三声:“恐怕若非孙哲平亲口承认,你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吧。哼,我方才竟还觉得你是可以结交的英雄豪杰,实际也不过只是是非不分、护短匿愚的凡夫俗子罢了!如果将来我同孙哲平交手,你尽管一起上便是了,念及今日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当可饶你三招。”
  张佳乐气极,若是平常听到如此嚣张言辞,他早就拔剑与对方战个痛快了,可眼下若他再轻易动手,恐怕非但不能帮孙哲平洗脱罪名,反而平添了嫌疑。
  “你说这话本就认定他就是凶手了,可是使葬花剑会落花剑法的难道就只有他吗?!”张佳乐争辩道,“更何况我师哥虽生性散漫,但绝不是滥杀无辜的嗜血好杀之徒,他所杀之人必是穷凶极恶、鱼肉乡里的奸人恶霸。”
  黄少天怒极反笑:“张大侠此言诛心。”他冷着一张脸,起身对肖时钦拱了拱手,“肖堂主,我同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他同桌吃饭,这张桌子我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了。恕黄某失礼,改日还请肖堂主来我岭南,我必备上好酒好菜,同肖堂主痛饮三日,不醉不休。”
  说完,他纵身一跃直接跳上了楼,对着下面的掌柜招呼一声,一块碎银“霍”地一声飞下,牢牢地嵌在樟木的账台面儿上:“我要住店,酒菜端上来。”
  黄少天无话可说,肖时钦无措尴尬,张佳乐脸色铁青。他怒目死盯着黄少天的背影转进了房间,“砰”地将房门紧闭,一股带着寒意的尘屑被送出了门外。
  “这……”肖时钦无言以对,他扭头看了看张佳乐,发现他竟然也是气得不轻。
  年轻的前百花大当家僵着身子坐了下来,一口喝光了杯中的水酒,他本就不是善饮之人,难受地咳了两声,多少看起来有些狼狈。
  肖时钦叹了口气,坐了下来,讪讪地端起酒杯,却没张佳乐那么豪迈,只是低头抿了一口,心中思量压得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楼上另一边的客房门却在这时被推开了,肖时钦放下酒杯,抬起头来,只见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隔得有些远,只看见人影朝楼梯慢慢晃了去过,一句低声的抱怨远远地传来过来。
  “怎么这么吵?”
  来人着一身白衣,双手抱着个铜手炉罩在衣袖里,身形清瘦单薄,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倒般。他慢慢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目光已经在堂下几人看了个清楚。
  “今儿早上就打打闹闹的,平日里我辰时才起的,今日少睡了一个时辰。”
  他看上去表情冷淡,可说是不悦,却也没有多大的不高兴。
  “原来是张神医。”肖时钦这会儿终于认出了他来,颔首作揖,“刚才那是蓝雨剑阁的黄少天,与张佳乐张大侠有些误会,争吵了几句。”
  那哪里是争吵几句,张佳乐有些不好意思,向他施礼致歉:“是我莽撞,不识礼数,打扰到神医休息了。”
  张新杰回了个礼,便走到了他俩身边,在他们那张桌子坐了下来,却多望了两眼坐在角落里那闷头喝酒吃肉不发一言的两人。
  “好久不见,张大当家别来无恙?”张新杰转过头,对着张佳乐问道。
  昔年,孙哲平受伤,左手几乎不保,张佳乐便是陪他一道去找张新杰医治的。尽管他有妙手回春的医术,能令孙哲平左手动作无碍,但要彻底恢复他左手的经脉却也是无能为力。可张佳乐的心里是感激的,这份恩情他一直都放在心上,他当年便曾许下过誓言,若张新杰他日有所求,他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托您的福,我很好。”张佳乐回答道。
  “孙哲平呢?”张新杰点了点头,遂又问道,“不知你们后来可有再寻大夫医治?”
  当年未能彻底治好孙哲平的手令张新杰留下了一个心结,今日遇见旧人,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可张新杰除了去寻些特殊的药草,常年待在自己的医庐里足不出户。他很少涉及江湖事,只有别人有求于他,上门求他治病,甚少要他亲自出山来的,所以恐怕是不知道这些年百花以及孙张二人的变故的。张佳乐听到他提到孙哲平的名字先是一愣,这样突兀直接地向他询问孙哲平的境况仿佛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口吻理所当然得好像他俩还是当年百花山上那对著名的双花剑客,一直都未曾分开过。
  见张佳乐神情有些恍惚,张新杰微微眯了眯眼,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张佳乐回过神来,翘了翘嘴角,那笑看上去稍显苦涩:“他应该过得不错。手上的伤应该也是会好的。”
  张新杰暗中细细打量了一番张佳乐,他的面容较前几年初见时未有太大的变化,但整个人看上去却是更为成熟,而他话中所透露出的点滴看起来也不像是虚言。从前日只见他是一人来住店,到如今看他表情似是惆怅,恐怕他与孙哲平这些年其中是有些曲折。江湖传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只是他对旁人的私事并无太多的兴趣,但此行目的却令他不得不多留心。
  “我想他应该是好了的。”张新杰面无表情地说道,“能将我医庐整个儿端了,他哪里会不好?”
  他平淡的口吻却令张佳乐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什么?!”张佳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重复着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孙哲平上个月把我的医庐给炸平了。”张新杰转过头不再去看张佳乐脸上震惊的表情,而是看向了不言不语的肖时钦,淡淡地说道,“用的是雷霆堂的□□。”
  肖时钦应该是在他说出第一句时便已联想到了,如今得以证实不由皱起了眉,这个温和的男人难得一见地收起了他的笑,他看向张佳乐,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问道:“孙哲平到底在哪里?”
  ☆、第 3 章
  肖时钦的言下之意溢于言表。张佳乐摇着头慢慢退了两步,张新杰所说的事叫他无比震惊更无法接受。
  “不会的,”他喃喃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做那种事。”
  “若非亲身经历,我断不会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张新杰注视他良久,终是不忍,叹了口气,“那日我从外面采药回来,刚靠近山谷口便听到一声巨响,片刻便见一人蒙面负剑而来,我无力阻挡,但那柄剑的模样令人印象深刻——剑宽近两寸,一面阳刻支离花,剑柄没有护手。”
  那柄名剑的惊艳,只一眼便难忘怀。
  肖时钦却在旁冷冷清清地提醒道:“张神医该庆幸他的良知尚未泯灭,没有杀你灭口。”
  张新杰揣着暖手的铜炉不语,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生死在那些绝顶高手面前不过只是瞬息之间,他们想要取他的性命易如反掌。若他真当孙哲平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便绝不会在这隆冬之际千里迢迢赶来,他所求的无非也只是个明白,想听一听那人亲口所说的解释。
  他原本是出离愤怒的,从看清了那柄葬花剑始,至方才对着张佳乐说出他的遭遇,他的怒火一直都暗藏于心,可眼下,他又忍不住叹气。
  “人总是会变的。”他竟这样说着宽慰起了张佳乐。
  时间或许能将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但那个人绝不会是孙哲平。张佳乐听到他的话一愣,旋即无意识地轻轻摇着头,执拗又坚定地低声重复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了解他。”
  这句话并非信口开河。在张佳乐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孙哲平扮演了一个绝对无法抹去的角色,同样地,对孙哲平而言,张佳乐同样没有缺席他从孩提到青年时期的任何重要时刻。他们两个就像是两朵开在同一根枝蔓上的双生花,根茎纠结缠绕,枝芽缠绵缱绻,即使在分开的岁月里,依然无法将彼此彻底拆分干净。
  张佳乐不合时宜地回忆起他和孙哲平相识的那一年。那个夏天似乎比以往更炎热。他的小手被师傅轻轻攥着,从山脚走向山顶,一步一步必须自己走完,他那时年龄尚小,走得很累,却逞强地故作轻松不想让师傅发现。他原本专注着脚下的石阶,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转移了,这段山路虽然陡峭,但并非那样无趣艰辛。这一路上,他看见绚烂盛开的小花、穿过生长繁茂的草木、饮过清澈清凉的山泉,临了,山顶上那扇巍峨大门前还有一个男孩翘首以盼恭候多时。孙哲平一见到他就笑了,比夏天的阳光还要灿烂,拉着他满山遍野地跑,去找更漂亮的花、更茂盛的树、更甘甜的山泉,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以至于他时至今日回忆起来依然有些头晕目眩。
  他们一起习武一起生活,也一起偷懒一起挨罚。他们比任何亲兄弟更为亲密,他们心意相通,默契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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