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个世间绝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张佳乐断言道,他的情绪在回忆中慢慢平静了下来,睫羽轻颤,像是卸下了全身的防备,整个人也跟着柔和了起来,“我相信他。”
  张佳乐的百花剑法在孙哲平离开后依然那么绚丽。他曾经以为只要他能将百花剑法练到至高的境界,同样可以重振门派。没有人敢轻视他,也没有人敢轻视百花,可是随着他的百花剑法逐渐精湛,他仿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越努力,越止步不前。已经到了极限,他每每这样想,每每都觉得自己还远远不够。他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座养育他长大的百花山,想要去寻找能精进百花剑法的要诀。那日是严冬,光秃秃的山头看不见半点艳丽的颜色,草木枯萎,没有树叶的枝桠在寒风中与他送别,山泉早已凝结成冰,困守着这座他最熟悉的山。
  张佳乐的百花剑法原本就是名震江湖的绝世剑法,他本人更是能独当一面的武林翘楚。在他手上的百花剑法或许可以比当年师祖创造的最初的那套更为威力惊人,张佳乐行了很多地方,与很多人比过剑,有新崛起的新秀、有实力顶尖的武林名宿,凡是交过手的人大都甘拜下风,对他的百花剑法交口称赞。在那些倾羡仰慕的目光中,他却始终觉得远远不够,甚至还不如当年孙哲平在的时候。
  不如当年孙哲平的落花剑法与他同起同收的时候。
  也许一生一灭的双花剑法从被创立初始便注定无法分离。在见过满园□□后,一枝独秀的美是如此寂寞。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祖会创立两套剑法,彼此相生相克。
  剑法如是,人亦如是。
  “并非是我不信他。”张新杰道,“如果张大侠知道他的所在,不妨告知一二,我当面问个清楚,若是误会也能避免落下嫌隙。实在不行,我只能去临安找当今武林盟主叶大侠讨个公道了。”
  张新杰话音未落便听后面角落那桌有人一口酒“噗”地一声喷出,惹得三人纷纷侧目。那个说话带着幽州口音的男人被酒液呛到了,讪笑着咳了两声,捂着自己的胸口道:“真是的,这酒也太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尝试去寻求同伴的反应,可那背着剑的男人却依然对他毫不理睬。
  他看上去既对身后那一波波的纠纷和争斗漠不关心,也对身边同伴的举止视而不见。除了眼前的肉和酒,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注意。
  酒坛空了,他拿起又放下,终于抬起头看了旁边人一眼。
  “你可是真嫌弃我啊。”被盯了一眼的男人朝掌柜招招手,依然用幽州口音道,“掌柜,再来一坛酒,再换一盘肉。”见众人神色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他突然玩性大起,按着同伴的肩头,道:“你再不说话,人家可都要把你当哑子了,还是在怕什么呢?”
  他笑眯眯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只不怀好意的狐狸。背着剑的男人斜睨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你很无聊。”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声音并未被送出舌尖,留在喉头处,含混不清。张佳乐蹙起了眉,那个人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十分可疑,眼下更令人疑窦丛生。
  行事如此鬼祟,可看起来却并不是这样一个躲躲藏藏的人。
  掌柜哆嗦着搬上了一坛酒,换上了一盘肉,说了一声“慢用”,又一溜烟地跑了。大神打架小鬼遭殃,他只道早该在这大雪之日闭门歇业,早早回乡守岁过节去。
  被人说是无聊,他也不恼,拉了拉围脖,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慢慢悠悠地从角落那桌走了出来,走在明里才看清他的身形,竟也是一个练家子。他漫不经心地走了这么一段路,张佳乐竟然都能感受到此人强大的气场与强势的压迫,他的内力应该相当深厚,深厚到张佳乐竟一时之间看不出他的深浅。
  “神医要去找叶秋主持公道啊,”他点了点头,评价道,“叶秋呢,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为人公正严明,又是武林盟主,绝对能帮你讨回公道。可惜他真的很忙,真的,特别特别忙,这么些年,你有瞧见过他出过临安吗?没有。”
  他的语气古怪,可张佳乐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见那双明亮亮的眼在他们三人之间来回地转,最终落在了肖时钦的身上,他的眼眉带着笑意,只听他问道:“肖堂主在此地恐怕也不是什么偶然吧?”
  肖时钦盯着他看了良久,从他喷了那口酒开始,视线就没从他的身上移开过。他的样子像是在回忆江湖上有哪一个人可以同眼前这个人对上号,可回忆的结果却是微微一笑,他换了个坐姿,说道:“何以见得?”
  他想不出江湖上有哪个人有这样深不可测的功力,却低调地让他想不起一个名字。
  “□□若真去向成谜,你也应该担心京畿重地,而非亲自感到云滇这种边陲之地。就算在这里炸了,就当凭空放了两炮礼花,虽然无人欣赏,但我想肖堂主不会这么小气的吧。”
  肖时钦点了点头,承认道:“没错,我买了烟雨楼的消息,楚云秀告诉我盗了□□的人就是孙哲平。”
  “原来是烟雨楼啊。”他抚掌大笑,“那应该是不会错了。烟雨楼若还有错,那这江湖上就再没别家的消息可信了。可惜啊可惜……”
  肖时钦皱眉:“你可惜什么?”
  他摇着头,嘴上说着可惜可表情却是幸灾乐祸:“楚云秀的招牌要砸了呗。”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一声马的长啸,片刻后,一个女子挑起门帘,带着风雪走了进来。
  ☆、第 4 章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一年里头最多的巧合偏赶在同一天都遇上了。
  那女子披着一件朱红的毛氅,夺目鲜艳,俨然是这片灰白世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她取下斗笠,头上连一支珠钗都没有,但那张薄施粉黛的姣好面孔依然使她看上去姿色动人。烟雨楼的楚云秀虽然不是江湖上最美的女人,但谁也无法否认眼前这位是一个美人。
  她起初看到小客栈内已经挤了这么多人着实有些惊讶,待看清那一张张脸后,不由笑出了声。女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让那些男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张佳乐皱着眉问道:“你笑什么?”
  她一边解开自己沾满雪的大氅,一边挑了张空桌子坐下,打量了两眼张佳乐,答非所问道:“张大当家气色好像不怎么样,昨儿没睡好吗?”
  “没有,我睡得十分好。”张佳乐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四海之内消息往来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在你的网中,从国策民计到闺房秘事,没一件能逃出烟雨楼的掌控。楚楼主是大忙人,如今亲临云滇,难不成也和在场的各位一样是为了我师哥?”
  都说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张佳乐今日算是彻底见识到了。他的话音未落,原本脸上还带着笑的楚云秀便立刻变了脸色,女人的嗓音尖刻,怒而反问:“那就要问问你的好师哥都做了什么了!”
  与此同时,楼上那扇门被“砰”地推开,黄少天不满的声音跟着传了出来:“我说掌柜的,我请你送些酒菜上来,怎么等了这么久都还没瞧见?欺我外来客是不是?”
  楚云秀循声看见了黄少天,冷冷地说道:“孙哲平不止杀了蓝雨剑阁的一名弟子,还杀了我的徒弟。她一直没回烟雨楼,我以为是天气寒冷路途难行,谁料昨天竟得报,她被人杀了。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说到此处语气悲切,哀伤难忍,张佳乐紧抿着唇,半晌才开口,他仍是不信孙哲平会无故杀人,但这么多人连番指责,无论他说什么都会成为狡辩,只会引火上身,无端地把那些人的怒火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可是让他什么也不说,更是让他难熬:“我师哥不打女人,也不打老人和小孩。”
  楚云秀旋即冷笑,黄少天的脾气又窜了上来,三步并两步地从楼上跑了下来,恨得咬牙切齿:“你就护着他,你什么都护着他,我早该知道找你是没用的,你总是站在他那边的,我在上面听得一清二楚,肖堂主丢失的火药、张神医被毁的医庐,还有我蓝雨剑阁和烟雨楼的两条性命,桩桩件件都清清楚楚,更有张神医亲眼所见,铁证如山,你还是不信!”
  “哪里铁证如山了?”张佳乐反问,“你仅凭伤口剑痕就认定是我师哥的葬花剑所伤,未免太过草率。张神医所见那人蒙着脸,根本没看清他的长相,凭什么说是我师哥?”
  黄少天抢上前一步,“难道张神医连葬花剑也没看清不成!”
  “我师哥当年下山之时根本什么也没带走!”
  “你!你!”黄少天怒指着张佳乐,“我到今日才知道张大当家竟也是如此巧舌如簧!你简直冥顽不灵,多说无益,简直是浪费唇舌!”
  张佳乐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冷冷回答道:“只因为你们从一开始就不信他,有一丝一毫的痕迹便怀疑他,而我自然不会与你们为伍,仅凭这点证据就要我怀疑自己十几年朝夕相处的人,未免太过可笑也太过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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