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轻轻将她鬓边的宫花扶了扶,李娇望向她的眼睛。
杂乱而斑驳,像是腐朽的枯木被胡乱压在一起,带着狰狞的纹理。
狰狞中满是充满生机的盎然四溢的死气。
“带着这些证据,然后一头撞死在大理寺前?”
阮三娘猛然抬头瞪着李娇。
“没用的。”
“大理寺卿,是季相的学生。”
第33章 贞,贞者,吉也。
朱雀大街,精巧的木制轿辇横街而过,隐隐传来一阵奇异的兰草香。
香气一丝一缕的,越飘越远,像蜘蛛结的网,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
轿辇本身也极尽雕琢,光是抬轿的人都要数好几遍才数得清,这下,连朱雀街都显得狭窄了。
路旁的人都不敢抬头,只能细声讨论:“这谁的轿辇?天女下凡一般的,好生气派!”
“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排场?自然是长公主的。”身旁的人低声回答。
那人觉得稀奇:“我不是听说,她入观出家了吗?”
身旁的人瞥了他一眼,瘪瘪嘴,嫌他没见识:“哎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为了搪塞辽人的,我大汤金尊玉贵的镇国公主,难不成要在个道馆里呆一辈子啊?”
不知为何,今日,长公主出行并没有开道撵除闲人。
另一边,也有人在议论:“这么大的阵仗,是要作甚?”
那人显然消息要灵通许多,绘声绘色道:“你没听说吗?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呢!说是殿下近日来潜心求道,后土娘娘垂怜,引殿下入白玉京一游,恰巧碰见了百来名神仙,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圣上乃天降明主,西王母娘娘亲点了八十一位神仙为圣上祈福呢。”
一串话说下来也不带喘口气的,只听她继续道:“结果你猜怎么着?殿下醒来就在枕边发现了一串东珠链子,细细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八十一颗!这才急着进宫献给圣上呢。”
“真是天佑大汤!天佑大汤啊!”有人激动地跪了下来。
一时间,人群纷纷跪倒一片,一句接着一句的天佑大汤,看得李娇直道一句内行。
玩弄人心,推波造势,姚月着实是一把好手。
花团锦簇间,一素衣女子拦在街前。
众人都悄悄看着,不知这闹得是哪一出。
公主府亲卫也不是吃素的,抬剑就想将她赶走。
“慢着。”
悠悠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亲卫一时间收了动作。
只见那女子五体投地,双手高举一个木匣子,厉声道:“民女阮念儿,状告当朝宰相季远,拐卖妇孺,逼良为娼,暗设赌场,敛财无数——望殿下为民女做主——”
“哦?”只有一个字。
阮三娘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民女本已魂归大荒,幸得后土娘娘垂怜,赐民女三日阳寿,为众女儿伸冤——望殿下为民女做主,为众女儿伸冤——”
李娇闻言目光一震,不由握紧拳头——她们商量好的,可没有这句。
“好生可怜的娘子,本宫听了,心都要碎掉了。”姚月的声音隔着重重帘幕传来,蜘蛛网一般,轻巧玲珑,却全是陷阱。
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你状告当朝宰相,可是要拿出实证啊。”
阮三娘跪走了几步,双手奉上木盒,高声道:“望殿下过目——”
那木盒一层层传至姚月手中,隔着帘幕,众人看不清里面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一声惊呼,浮夸至极:“天尊在上,这当真是罄竹难书啊!”
这下,有了长公主的一句罄竹难书,无论结果如何,季相怕是都要被唾沫星子淹上一阵了。
“此事本宫也不好定夺,你随本宫入宫去面见陛下吧。”
阮三娘低头再拜,隔着人群,李娇看不清她的表情。
后面的事情,李娇也只是听说。
关于天子如何震怒。
关于季远如何推自己的二郎出来当替罪羊。
关于这件事如何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关于阮三娘如何在金銮殿前魂归大荒。
人们都在说,这阮氏女好福气,一介娼妓死后还能被圣上追封为寿康郡主。
李娇只觉得是个笑话。
既寿且康?
她一样都没有。
她浑浑噩噩了几日,还是忍不住去找姚月。
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
明明自己也曾在那样的位置上坐过。
她们说不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姚月暂时还未搬回公主府。
太平观东殿,侍女不知为何没有拦住李娇。
她就这般直直闯了进去。
看见李娇闯进来,姚月也并不意外,只是悠然打着扇子,慢悠悠问上一句:“李娇娇你疯了?”
殿内清凉的水汽使李娇骤然冷静下来。
湿发披散在檀木架子上,她只穿了一条暗红的薄纱印花裙,手撑在榻上,似神似鬼。
不施粉黛,只有一只胖莹莹的白玉镯子挂在手上,随着手打扇子的动作一荡一荡,水汪汪的。
殿内没有点灯,为数不多的光从窗子打进来,刚好落在她身上。
似乎连光都要更偏爱她一些。
李娇突然觉得眼睛有些烫,不敢再看她。
上前把窗子关上,只留一个缝,屋内的光线变得柔和,李娇暗暗松了口气。
脑子终于开始动了,她找补道:“殿下有头疾,莫要着凉了。”
“哼。”李娇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好似炎夏里山泉滚落,姚月放下扇子,幽幽道:“你……不敢看我?”
李娇一惊,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猛然低头:“微臣不敢。”
姚月又开始笑,笑声像两块美玉在泠风里撞在一起,很好听。
她叉起一块西瓜,咬了半口,嘴角噙着笑:“微臣?”
李娇闻言立刻跪在地上。
说错话了。
“臣女知罪。”
低着头,李娇看不见她的动作。
她似乎又吃了一块西瓜,金叉轻击玉盘,发出脆亮的响声。
半晌,才听见她懒懒道:“起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李娇起身,脑袋里的那根弦依旧绷着。
姚月玩弄起自己的发梢,悠然道:“说吧,你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惊呼:“木乔娘子?”
阮三娘完好无损地站在那。
天光大亮,她整个人就这样大刺刺地站在光里,一点也不突兀。
好似她生来就该与光同行。
她眼眸含笑,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明朗与坦荡。
像是一棵树,终于熬过了寒冬,变得舒展,挺拔。
她从此不再惧怕任何一个冬天。
李娇呆呆站在那,整个人傻愣愣的,站了很久,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到头来也只是一句:“臣女叩谢殿下。”
走得越高就越难当个好人,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姚月只是随意摆摆手,满不在乎:“莫要谢本宫,本宫拿她试药去了。她命好,要谢就谢后土娘娘吧。”
拿起扇子摇了两下,姚月懒懒躺在榻上,像一只高贵而冷漠的母豹。
只见她挥了挥手中的团扇,淡淡道:“好了,人也见了,让人家走吧,你留下,本宫有话和你说。”
阮三娘捏了捏李娇的手,小声说自己先去找萧离。
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第34章 婳,有女如画,驰骛也。
“你来替本宫梳头吧。”姚月幽然道。
发丝光顺柔亮,湿漉漉的,很美。
好似一曲悠扬的歌,又如一条婉转的河。
李娇拿过梳子,将头发一缕缕梳好,涂上茉莉头油,晾在她身后的檀木架子上。
姚月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躺在榻上,一言不发。
李娇小心拨弄着架子下的炭炉,屋子里满是粘人的茉莉花香,发腻。
莫名觉得有些闷。
“这件事,你办得不错。”半晌,姚月才轻声道。
额头上青筋跳动,姚月微蹙着眉,有些烦躁地按住脑袋:“只是……还不够。”
被炭炉烘着,头发很快就干了。
姚月起身,李娇替她拖着架子上的头发,避免被炭炉烤到。
熟练得仿佛不是第一次。
随意披散着头发,姚月打算小憩一会,挥挥手打发李娇出去:“你先在国子监待着吧,等我消息。”
“是。”李娇点头退下。
出了太平观,她立刻去找萧离。
很多年后,李娇回忆年少时,她想,那片血大概就是在那时流入眼底的。
那片比红还要红的黑。
才走到巷口,就已经被血腥味包裹。
一粒一粒吸进肺里,令人窒息。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李娇快步跑向那个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