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太阳红艳艳挂在前头。
  血红血红的。
  活像那刚被砍了头的脖子,红得发亮,红得发黑。
  推开门。
  手有些抖。
  冷静。
  萧离为什么在哭呢?
  三娘,三娘怎么流血了?
  只见一黑衣人袭向萧离——萧离的长刀呢?
  早被她扔在了地上。
  她用那只拿刀的手,抱住了阮三娘。
  显然,萧离不想活了。
  什么意思呢?
  你们黄泉相见,然后把痛苦留给我一个人吗?
  那可不行。
  剑在李娇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出鞘了,几乎是出于本能。
  挡开袭向萧离的剑,李娇红着眼杀向那黑衣人。
  去死。
  去死!
  那人的身手诡谲多变,暗器极多,一看就是从小培养的杀手。
  李娇已经来不及细思,也不愿去细思,只是挥刀向前。
  仿佛刀只要足够快,就能抛下身后的悲伤。
  这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
  暗器比头发还要多。
  既躲不开,又屡屡没有命中要害,身上细碎的伤口越来越多。
  看着她面罩之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眸,李娇甚至会觉得,她在享受——
  享受着这场围杀。
  终于,一个破绽,李娇伸手扯下她的面罩。
  脚下匆忙一转,连剑都偏了几分。
  怎么是她?!
  愣神的瞬间,对方得到了近身的机会。
  匕首停在离心脏只有一寸的地方。
  那女人握住匕首在伤口里搅了搅,另一只手却接住李娇,不让她倒下。
  凑近李娇耳畔,她呢喃道:“怎么办啊,明明他们也买了你的命……可是我突然舍不得了呢。”
  这是李娇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像毒蛇一般,吐着信子,暗悄悄地缠绕上来,令人生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手按了按李娇的伤口。
  眼底似有熊熊鬼火在燃烧,冷极,烫极。
  用那只沾了血的手轻轻抚上李娇的脸庞,她吐气如兰,恶鬼一般:“没完成任务,是会被惩罚的呢……”
  “我要你,和我,感同身受。”拍了拍李娇的脸,她眯眯眼,温柔道。
  又凑近了几分,她轻声道:“我叫宋稚。这回,你要记住了。”
  机会来了。
  就是现在。
  李娇夺过那把匕首捅向她。
  宋稚并不生气,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她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只为能够捏到李娇的耳垂。
  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她的目光缱绻而幽暗,像是薄冰裹挟着烈火。
  抽出腹部的匕首,在脸颊蹭了蹭,她深吸一口气,兴奋道:“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这可怎么办啊?”
  抬手扯下李娇的发簪,她转身跳上房顶,那笑声落在李娇耳中,像生锈的锯刀。
  晃了晃手中的白玉发簪,她眼睛发亮,似乎心情很好:“这就算是见面礼了。放心,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那是一种被毒蛇锁定的目光。
  终于,李娇再也撑不住,直直倒向地上。
  不行,还不能昏过去。
  于是乎,她也学着方才那人,猛按自己的伤口。
  疼得头皮发麻,她骤然清醒了几分。
  红着眼,她一寸又一寸,爬向血泊中的三娘。
  三娘艰难地抬手,擦去李娇的眼泪。
  用手指轻轻推了推李娇的嘴角,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快要听不到。
  “不要哭……要笑……”
  她颤颤巍巍握住萧离和李娇的手,声音轻得好似一抹纱:“萧姐姐,木乔姐姐……”
  咽下自己的眼泪,她努力扯出一抹笑:“我……我这一生……活得好值……就是……”
  “就是有些太快了……”说到最后,她自己都忍不住,眼泪决堤而下。
  望着萧离,她的眼眸澄澈而透明,就像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努力地,执着地,她一字一句道:“我听说……在……很远很远的北边……有个北海……”
  她抬手,最后用指尖轻轻触了触那束光,整个人变得平和而轻盈,像破茧而出的蝴蝶。
  “把我洒进海里吧……”语毕,她的手重重垂下。
  花落了。
  这里是帝京。
  站在这,往南走一万里是群山,往北走一万里是大海。
  可她却永远停在了这。
  李娇无知无觉地抱住三娘,一双眼死死瞪着。
  瞪向虚空,瞪向那些来索命的无常。
  阳光像琉璃针一样,泠泠落下,发出轻响。
  阳光里满是腐朽的味道。
  抬头,太阳像是一粒血,黏在天上,发出灼灼的冷光,鬼气森然。
  李娇向后倒下,失去了知觉。
  翌日。
  萧离一大早就带着阮三娘的骨灰出发了。
  一路向北,去寻找传说中的北海。
  她知道,三娘只是想给她找点事做。
  三娘始终是最了解她的人。
  这确实,像钉子一样,把她钉在了这人间。
  可有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去想。
  如果三娘知道活着这么痛苦,还会想要她活下去吗?
  她不敢多想,只敢一路向北。
  苦痛给予她的人生前所未有的养料。
  她从未如此痛苦,却也从未如此生动,如此鲜活。
  她痛苦而生机勃勃地活在这人间。
  而李娇呢?
  怀着某种难以言述的不甘,她想要给三娘立一个衣冠冢。
  可当她抱着墓碑的那一刻,她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该写什么呢。
  阮念儿?阮三娘?
  一个是来自母父的诅咒,一个是苦难的序章。
  想了很久,急得出汗,还是想不出来。
  抱着墓碑,她急得痛哭流涕,发出悲愤的哭嚎。
  起身,狠狠将墓碑摔烂,她扔下笔。
  这世间再也没有能框住你的事物了。
  哪怕是墓碑也不行。
  第35章 妖,妍也,美好也。
  李娇只是默默躺在那个土堆旁,什么也不去想。
  这是阮三娘的衣冠冢。
  白云大块大块,流驰若野马。
  树冠是极其浓艳的绿色,似伞又似花。
  这才惊觉,夏已经深了。
  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李娇也不愿意醒着,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身旁多个人。
  是宋稚。
  李娇连动都没动,抬手遮住天光,她有气无力问道:“来取我的命?”
  确实没什么好防备的,她要想动手,自己早就没命了。
  “呵。”宋稚冷哼一声,目光一转,眼中满是不屑:“你的命可值钱了,我要来看看,防止你给作没了。”
  靠近李娇,宋稚的眼眸若稚孩般纯粹——一片纯粹的黑。
  按了按李娇尚未愈合的伤口,她狠狠发力,认真道:“你要记住,你的命,是我给的。”
  李娇从未见过那般黑的眸,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吸进去,而后再也出不来。
  死水?枯井?不。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她。
  她漆黑的双眸,像所有星子集体自杀后的夜空,带着一场空前的流星雨后的空寂,以及——绝望凝结的期冀。
  黑夜总是喜欢用光去宣誓它的永恒。
  想到这,李娇自己都觉得恐怖。
  绝望中长出的希望,会给多少人带去绝望呢?
  清风拂过,李娇不再去凝视那深渊,手指轻轻扶住一株野花,她似是随口道:“你信吗,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偿命。”
  宋稚当然相信,并对此感到无比期待。
  从很早开始,她就在期待这一天。
  或者说,几乎从生命的起点开始,她就在期待一场盛大而不朽的死亡。
  想到这,宋稚眯眯眼,心情很好。
  粲然一笑,她柔声道:“不要让我等太久哦。”
  你有在荒野里生存过吗?
  我有。
  为了活下去,我设陷阱抓住了一头野猪。
  人,多么狡猾的动物啊。
  在抓住它后,我们有过短暂的对视。
  它垂死挣扎,我不为所动。
  它张牙舞爪,我四肢软弱。
  我看懂了它的眼睛,或许因为我也是动物吧。
  我们谁也没做错什么,我们都只是为了活着。
  可造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将我们放在了对立面——像两个棋子。
  我们生来就被放置在了这世间。
  它的四肢被我固定,它只能狠狠瞪着我。
  你有和荒野中的动物对视过吗。
  它们的眼睛,比人的要干净许多。
  我见到了此生见过的最纯粹的愤怒。
  多么美丽,多么纯粹的眼睛啊。
  我把它们生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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