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没想到……她家那大郎,整日里就知道赌钱,本来就一直撮合着想把三妹妹嫁给那老头捞笔大的,现在眼看和那老头的亲戚没攀上,还没了二叔叔给他在官场上打点,心里气不过。”
  “那日家宴,他又吃了酒,就把这事给……给抖落出来了。”
  那次家宴,李娇有些印象,她以姚月为由推脱了没去,后面国子监那边越来越忙,她也就没留意了。
  “起初父亲是不相信的,准确说,没有人相信大哥哥……”
  程氏在李府管家多年,出了名的宽厚仁慈,待下人又极好,平日里吃斋念佛,一到荒年就去城门口施粥,在帝京也是出了名的广结善缘。
  “但是二叔母不知怎么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就自己承认了。”
  李妙妙记得那天。
  死死地记着。
  李家大郎喝得醉醺醺的。
  当着全府上下的面,他指着程氏就开始破口大骂:“你个毒心肠的贼妇,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俺老爹给杀了……”
  饭桌上,一时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出声。
  一旁的婆子连忙捂住他的嘴,着急道:“我的祖宗哥儿,您老人家真是喝醉了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快随老奴下去醒醒酒吧。”
  程氏也上前,拿着手中的帕子给他擦汗,柔声道:“这孩子的酒量还是这么浅,快将他带下去吧。”
  接着她举起酒杯:“今日各位叔叔都在,我家那泼皮嘴上没个遮拦,是妹妹我平日里教子无方,我这就自罚一杯。”
  僵冷的气氛瞬间缓和,大家都高举酒杯,嘴里说着些吉祥话,一派和睦融融的表象。
  哪知那李大郎还是不依,继续骂道:“李婧如也是个卖不出去的下贱娼妇——”
  啪——
  清脆的一巴掌。
  是程氏。
  她没说话,连气息都没变,只是看着李大郎,死死看着他。
  一见是程氏,那李大郎更是来气,指着她的鼻子道:“都怪你这杀千刀的贼婆娘,害了俺老子又来害我——”
  “那是你老子活该。”程氏打断他,又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紧绷了多日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她晃晃悠悠走上前,揪起李大郎衣领:“要不是她,老娘我也不至于有你这样一个儿!”啐了李大郎一口,她继续骂道:“得亏你姓李不姓程,要不然,老娘我根本没脸下去见你祖姥姥!”
  所有人都愣住了,还是李执最先反应过来:“二媳妇儿也吃醉了,快快把她们都扶下去!”
  “滚开!”程氏一把推开那些婆子,而后开始大笑:“整日里活得像个瓷人似得,到头来还不是骨头撑着张皮当个活死人,都给我滚开!”
  当着所有人都面,她又扇了李大郎一巴掌,厉声道:“就是老娘杀了你老子,你个没用的孬种,有个孬种废物爹,老娘忍你们很久了,你最好给老娘老实些,否则——”
  她摔烂一只碗抵着李大郎脖子,声音柔柔的,像往日一般:“老娘连你一块儿杀。”
  李大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连忙把她们拉开,结束这闹剧。
  窗外的月亮,弯弯一牙,薄得像张糯米纸,晚风有些急了,吹得它一皱一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
  李娇起身关上窗,那边,李妙妙继续回忆。
  第37章 如,女说也,女言也。
  所有人都以为程氏疯了。
  但李妙妙觉得,或许,她只是突然不想清醒了。
  那日家宴。
  大红灯笼一盏又一盏,没有尽头似得,照得屋子通红通红。
  像血,更像女人的口脂,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进肚里。
  女人都在内院,程淑慧作为管事的,来前院照看着。
  “说是这昌永王老千岁啊,前些日子死了夫人,眼看着就要六十六大寿了,一老道说他流年不利,就想要娶个续弦冲冲喜。”李执的三弟李提放下筷子,意有所指。
  四弟李扶看着族中长老,也跟着煽风点火:“那可是昌永王老千岁啊,今上的亲叔叔,机不可失啊叔父。”
  程淑慧在一旁听着,莫名有些心慌。
  她看了眼头顶的红灯笼,绝望地燃烧着,好似乌鸦赤红的眼珠,硕大一粒,就这样空瞪着远方,无声地诘问着,控诉着。
  总感觉,它下一刻就会融化,化作一滴浓郁的血泪,滴下来,淹没一切。
  李健是李执一众的亲叔父,在族内颇有威望。
  他眼睛微闭,嘴巴蠕动了半天,才口齿不清道:“依我看啊……老二家那姑娘就不错,年龄也合适。”
  桌上众人连忙附和。
  灯笼烧得更红亮了。
  是乌鸦用最后一粒心头血染红的吧。
  带着发黑的勃勃的怨气,程氏不得已捂住了耳朵。
  乌鸦沙哑的尖叫如有实质,利刃一般划破虚空,刺向程氏。
  有些站不稳,她往后退了一步。
  没有人过问她的意见。
  她甚至连说话的份都没有。
  可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李婧如从小身体就不好。
  那年大雪李婧如感了风寒,高烧不退,她在后土娘娘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这一生坏事做尽,从来不信因果报应,也从来不信神佛。
  那一刻,跪在神像前,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这孩子。
  于是她于神前发愿,用自己的命去换李婧如的命。如果这还不够,她来世为蝼蚁为畜生,永生永世,为奴为隶,不得好死。
  后来,李婧如的烧退了,而她也还活着。
  那是她第一次想要做个好人。
  早就来不及了。
  饭桌上,那群老家伙三言两语就敲定了这件事。
  没有人过问她的意见。
  突然间,程氏恍然大悟——杀不完。
  杀死了一个李扩,后面还有一堆在等着。
  她们这些内宅的女人,注定了要被敲骨吸髓、挖心掏肺,吃抹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半点儿。
  她默默看着那群老东西。
  一个个盘踞在座位上,脸上的皮皱皱巴巴的,带着深深浅浅的斑。
  身上的人皮已经披得有些歪了,是极其拙劣的伪装。
  女人,就是他们桌上的菜。
  而他们,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鬼。
  杀不死,也杀不尽。
  大灯笼红彤彤的,看着很喜庆。
  所有的丧事都源自一场喜事,也终将变成一场喜事。
  站在灯笼下,程淑慧觉得自己要被光烧死了。
  突然,她的废物儿子站了起来,指着她就破口大骂。
  就在这时,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没有人愿意娶一个疯子的女儿。
  她会想办法,把这件事,闹得足够大,然后,传遍帝京。
  好久没有唱这般畅快的戏了。
  死前,让我最后痛快一回吧。
  想到这,她终于长舒一口气。
  走上前,摔筷子,她抬手给了李大郎一巴掌。
  李妙妙继续回忆道:
  “阿父还是不信,二叔母就带着他去庄子里找二叔父,刚好还剩一颗头,一只脚,阿父当场就晕了过去。”
  “我当时也在场,叔母……她笑得可高兴了。她说,李氏终于要到头了,养出来的儿郎都是群废物。”
  “三妹妹当天就从明空庵回来了,族中长老都说要私下里了结叔母,三妹妹就以死相逼。”
  “你知道的,三妹妹的死,对他们来说不重要,无非就是少了个女儿摆出去换东西。”
  “但是,三妹妹对他们说,如果要逼死叔母,她就去报官,到时候,管它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全都给抖落出来,谁也别想好过。”
  “总之,就这么闹了几天几夜,三妹妹不吃不睡地守着二叔母,生怕自己一睡着二叔母就被人带走给弄死了。”
  李氏祠堂。
  李婧如跪着,程氏靠在她腿上,躺在一旁,盖着李婧如的衣服。
  父亲死了,母亲疯了。可李婧如却觉得,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不过也不能说没有,如果,如果自己从未有过哥哥,如果自己生早些,在肚子里就把哥哥给掐死,那大概就更好了。
  他们都说,母亲疯了。
  或许吧。
  如果这是“疯”,那李婧如觉得,疯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们这些人,或许就是要把所有体面都撕碎了,就是要疯了,才能活得稍微像个人。
  这么多年,她亲眼看着母亲像那佛堂里的塑像一样,被塑上一层又一层金身,不得动弹,无法呼吸。
  她曾一度以为,自己的母亲已经被闷死了。
  还好。
  还好她砸碎了那层层金身。
  眼前满是祖宗牌位,重重叠叠向上,像是一座山。
  看不见什么女人的灵位。
  李婧如知道,女人的灵位不在山上,但女人的白骨在山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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