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似乎真的伤心欲绝,倒在李妙妙身上痛哭,过了片刻才有力气继续道:
  “葬礼上,我本想随其先父去了,是我的如姐儿!她自去钗环,立誓终身不嫁,要在家侍奉我,告慰她先父在天之灵!”
  说到这,她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似乎是伤心得要昏了过去。
  抓起身旁的方柱杖,程淑慧强撑着站起来,情绪激动,她高声道:
  “而今,莫要说别的,如姐儿连孝期都未满,你们就上门来提亲!你们究竟安得是什么贼心!”
  语罢她死死盯着王十三,厉声质问:“你们这哪里是提亲?分明就是逼我去死!”
  说到这,她颤颤巍巍指向他,声泪俱下,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
  “我死了,她也不用你王氏来提亲!她一个孤女,你王氏可是帝京顶顶显赫的门阀,直接一盏轿子抬进门就是得了!”
  “这般看,倒是老身挡了贵府的道了!”
  语罢她就作势想要撞向身旁的柱子,李妙妙一把揽下她:“叔母啊——”
  哭嚎声渐起却不见眼泪,只听她继续道:“叔母!三妹妹孝心至诚,感召天地,您若失这样去了,她定然是不会独活得啊!”
  二人对视一眼,李妙妙眼中笑意一时竟有些忍不住,连忙以帕掩面。
  还是程淑慧道行更深,她抱着李妙妙,泣涕如雨,哀声震天:“啊——妙姐儿啊——我如姐儿他爹尸骨未寒啊——他们就要来逼死我们——好苦的命啊——”
  王十三哪里见过这场面,傻傻站在那,嘴巴张了又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四顾茫然,他不知所措,他没头没脑。
  “提亲?谁说要提亲?”那老仆又站了出来,程淑慧暗暗撇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讨个生活也不容易。
  这大概是他脑子转得最快的一次,只听他用最大的声音,愤愤道:“李氏三娘,孝心感天!我家公子此次前来,就是受三娘孝心所召,想要与贵府的三娘子结拜为义兄妹啊!”
  说完还不忘用力推王十三一把。
  “啊?”王十三被他一把推到了众人之前,两眼慢慢聚神,他这才恍然大悟:
  “啊!是啊是啊!《诗》曰:孝子无类,永锡尔类。小子正是受贵府三娘子的孝心所召,想要与其结为义兄妹!义母在上,还请受小子一拜!”说完便向着程淑慧行大礼。
  李妙妙没忍住笑出声,一下钻到程淑慧怀里假哭掩去笑声。
  李娇功力就要强上几分,强压下嘴角,扶着程淑慧,忍笑道:“忧伤肺,怒伤肝,叔母今日恐怕无力待客了,这位王氏的义子,还请回吧。”
  柔光洒落在程淑慧的华发上,将其点染得柔软而金黄,是极其熨贴的颜色,让李妙妙想起了儿时那块鹅黄的软被。
  王氏的人蔫蔫地走了,像是战败的公狗,垂头丧气的。
  程淑慧转身,看着李妙妙,难得沉默。
  方才还得理不饶人的她此时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妙妙上前一步,主动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先回家吧。”
  程淑慧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用力点头:“好,我们回家!”
  李妙妙搀扶着程淑慧往里走,走进了她们的李氏。
  秋天的天空是纯净的湛蓝,深邃而透明,令人心情舒畅。
  李婧如听说了这件事,从族学里的藏书室匆匆赶来,远远就看到这一幕。
  李娇最先看见她,朝她挥手。
  她柔柔一笑,也冲李娇摆摆手,转身回藏书室了。
  翌日,帝京有传言:李氏有女,名曰婧如。亲撤钗环,终身不嫁,以养其母。人叹纯孝。
  刚踏进门,连一口茶都来不及吃,就又有人来报:“于女官求见。”
  “于女官?那个于女官?”李妙妙方才将二叔母送到房里,就听见这边又有人来拜见。
  那侍从一脸茫然:“门口那位只说如此通报即可,并未细说啊……”
  李娇拍拍她的肩膀适宜她先退下,转身看向李妙妙,她轻声道:“别担心,来找我的。”
  这才暗自松一口气,李妙妙点点头,紧紧握住李娇的手:“有事就给身边的人使个眼色,我在后边儿等你。”
  “放万心,有你在,谁还敢欺负我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捏捏李妙妙的脸颊:“我一会就去找你。”
  门口,于嘉行身着常服,发髻还有几分撒乱,显然是匆匆赶来。
  “寒舍已备好了粗茶,于君请。”李娇淡淡行上一礼,请她进去。
  于嘉行随手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语速极快:“来不及了,就在这说。”
  李娇微愣,随即点头回道:“好。”
  究竟是什么事,竟这般急迫?
  于嘉行难得紧张地握着手,语速更快了,一字字急急滚落,愈发叫人心惊:
  “边关急报:突发时疫,十男九亡,西辽贼子,伺机来犯,边妇自列为军,以御辽贼。天子震悚,点霍厌悲为兵马大元帅,三日后启程,广募医者、妇兵,远赴西北,共御外敌。”
  惊雷乍起,哗啦一声,秋雨又至。
  这场雨后,就要到冬天了吧。
  李娇不由裹紧衣袍。
  第61章 女昔,洪水滔天,有女出焉,水止日显。
  秋雨淅沥,滴滴点点飘落下来,凄寒,刺骨。
  街上撑起了一把把油伞,雨珠打落在滑腻的伞面上,鼓点一般,咚隆咚隆,风雨声随变得愈发深邃而宁静。
  城墙之上,远远望去,伞面像是一朵朵轻薄的小花,开在浩渺的风雨间,仿佛根本无法抵挡任何风雨。
  可就是这不起眼的粒粒小花,沿长街无限延伸,穿破了城墙,又蔓延了好远好远。
  没有人组织,那是百姓自发形成的人流,十里长街,远送妇兵。
  婋娘静立李娇身侧,望着城楼下逐渐远行的妇兵的队列,久久无言。
  李娇没有错过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劲光。
  “你想去吗?”隔着重重雨幕,隔着轻淼水汽,隔着愁烟新月,她轻声问道。
  “嗯?”这才回神,婋娘抬眸看向李娇,眸色浅淡如烟。
  “我说,你想去吗?”李娇抬手指向城楼下的妇兵,声音又重了几分。
  婋娘闻言微微一愣,而后直勾勾看向李娇。
  就是在这时,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眸中浅淡的薄烟渐渐散去,山峦般起伏的欲念在蓬勃地生长,腾腾。
  “我想去。”她的声音沉而有力,投掷于地面,很快就生根、发芽了。
  我想要去西北,想要建功立业,想要为你心中的千秋之业添一笔注脚。
  我想要,成为你真正的附庸。
  “好。”李娇笑了,眸色似水又如月,只听她温柔道:“那就去吧。”
  在婋娘的印象中,她似乎从未如此温柔过。
  带着暖而轻柔的浅笑,她静立于水雾茫茫间,像一株亭亭的莲,又像一棵挺拔的树。
  婋娘从未经*历过两个人的告别。
  无论是送走母亲还是阿妹,那都是她一个人的独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此时此刻,李娇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嘴角安然的浅笑仿佛在说:去吧——
  去到那片能让你施展抱负的天地,在风雨中抖擞你丰满的羽翼吧。
  她们各自撑着自己的伞,在伞面蓬勃的雨滴声之下,是她们蓬勃的心跳声。
  突然,婋娘觉得,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看到了自己眼底的野心与欲望。
  那是一种野心家之间近乎直觉的吸引。
  她们看见了彼此。
  也只有她们,能够看见彼此。
  扔下手中的伞,婋娘跪地,向李娇重重一拜。
  “等我回来。”
  此刻的暂别是为了来日更为盛大的重逢。
  语罢她翻身几步跑下城楼,消失在茫茫妇兵间,像一只虎回归了山林。
  猛虎啊,你不要回头。
  李娇撑伞,独立于城楼之上。
  她一直望着婋娘消失的方向,望了很久很久。
  直到所有的妇兵消失在天地。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李娇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美妙的押韵。
  而她和霍厌悲,甚至没有告别。
  只是在昨天,霍厌悲派人送来了一根断了的琵琶弦。
  长叹一声。
  城楼上,李娇回望帝京,不见居人只见城。
  残灯斜照,苦弄晚晴,荧荧无语间,抬眼,见霜月如铁,夜阑星稀。
  又是一声长叹。
  “在看什么?”一道声音自身后明明响起,山泉一般,在月下滚落。
  浓绿大袖衫襦,素白曳地长裙,鹅黄披帛,珍珠璎珞,香囊宝钗,清贵无双。
  姚月款步上前。
  李娇怔怔望向她,天边的新月又黯淡了几分。
  她轻轻勾起嘴角,拿手中的蚕丝扇在李娇面前晃了几下,搅动了漫天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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