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好啊……”她突然笑道,声音冷而滑腻,水一般,却比冰还要寒上几分,像是古月埋藏在昆山的眼泪。
她似乎是在和李娇说话,又似乎只是在呢喃自语。
抬手,她攥住李娇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
“好得很啊……李娇……”她越笑越大声,有一种疯意在眼中酝酿,若陈年的云,薄而无光。
李娇再后退一步,想要避开下巴上的手,姚月突然双手按住她的头,微微用力,令她不得动弹。
缓缓凑近,两人的呼吸几乎要撞在一起。
不知该将目光安放在何处,慌乱间李娇只能落在她的肩膀上——石榴色的料子上印着宝相暗纹,映衬着那一抹远山似得锁骨……
眼睛有些干,她不自在地眨眨眼,僵硬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姚月还在凑近,薄唇微启,她笑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呢?”
李娇突然不动了,连目光也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我为什么不敢看你?
怎么会呢?
这世间,唯太阳不朽而令人不敢直视。
人,怎么会不敢直视月亮呢?
孤月悬天,温润而凄寒,眼眸一般,明灭圆缺。
为何会令人不敢直视呢?
除非是心有妄念。
在大月,月亮是姮娥居所,是魂归之处。凡人是不可以对明月产生妄念的。
人为何不敢直视月亮?
因为有愧怍,有痴想,有妄念。
或许是眼睛实在是太干涩了,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一滴泪自李娇脸颊滑落,看看挂在下颚角。
姚月轻笑一声,将其吻去。
呼出的气息暧昧地洒在脖颈间,痒痒的。
最后往前一步,姚月缓缓将脸轻轻靠在李娇脖颈间,很轻很轻,想一团天边的暖云。
李娇僵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月在她锁骨上轻咬一口,动作熟练地仿佛做过很多次。
而李娇——她只是将头微微仰起,像是一头引颈受戮的猛兽。
又下雪了。
一缕飞雪落入她眼角眉梢,丝丝凉意给人以片刻的清醒。
李娇不由后退一步,被姚月搂住腰,往前一勾。
狸奴悠然踱步,贵气天成。
它身后,有一道人影,花树掩映,看不真切。
“啊——”一声*尖叫,李娇闻见了牛乳的奶香,伴着热腾腾的栗子粉酥的香味。
牛乳此刻应该已经和尖锐而釉质肥润的汝窑碎片混成一团,软糯的栗子酥说不定也在上面,看起来温馨又破碎,美味又刺人。
那道人影很快就不见了,只有狸奴还悠闲盘卧在原地。
李娇就这样木木然与这只猛虎对视。
她们都落入了彼此的眸中。
不一样的是,狸奴很快翻身起来,步伐中透露着它的王者气度。
再次嗅了嗅青梅,它回眸望向李娇,沉默片刻,又一次隐入花树间。
远远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这回的动静额外的大,很远就听见了。
李娇不由感慨,公主府的人做事就是稳重。
姚月放开李娇,似是有些不舍,她又轻轻在李娇耳垂上咬了一下。
李娇想躲,没躲开。皱眉,往姚月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是于嘉行。
“殿下,放榜了。”垂眉,她恭敬道。
手上抱着一个盒子,莫约是誊抄好的榜单。
二人来到府内的一处亭子,女官们再次消失,亭内只余二人。
细细看去,姚月不怒反笑:“季开娍……她可真是……”
“怎么了?”李娇拿起另一份誊抄好的榜单。
庄文贞——极谏科乙等
……
李婧如——博学科丙等
李娇娇——博学科丙次等
……
“不是说制科的甲乙二等从来都是虚设的吗?”李娇皱眉问道。
自己是什么水平,自己还是清楚的。这……这算什么意思?
姚月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轻笑道:“看来,有人想要抢走你呢。”
没去理会她那些刺刺的阴阳怪气,李娇继续往下看。
季华言——诗赋科甲等
……
“季华言?”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和季华献什么关系?”李娇问。
“哦,她啊……季华献的族妹啊。”姚月微微挑眉,对季开娍的举贤不避亲感到意外。
悠然转动着脖间那颗硕大的红宝石,姚月眉眼带笑,感慨道:“这位……可是名动帝京的雪月仙啊……”
“雪月仙?”
第66章 娒,师长也。
晚天迟雪意,素月流苍野。姚月高举酒盏,灯火透过那盏白玉方斗,映照眸色,如星似月,流盼生姿。
仰头饮尽杯中之酒,她笑意盈盈,有似水中轻云,霜间花影。
李娇端然静坐于姚月身旁,也不饮酒,只是就着一杯浓茶,研究着棋盘上的残局。
再斟一盏白玉浆,姚月扶了扶鬓角的簪花,懒洋洋道:
“这《雪》《月》二篇,一赋一诗,是季华言年少之作。她假托季氏十三郎之名,作这雪赋月诗,名动帝京,时人尊其为‘雪月仙’。”
说起这位雪月仙,她似乎是来了兴致。急急满饮一盏,随手将这只白玉方斗倒扣于桌面,又抬手在头发间找了根趁手的花头簪。
金簪轻敲玉斗,发出铮铮之音,只听她开口唱道:
“融融苦寒月,杳杳岁暮天。
月兮自圆缺,人兮见枯颜。
生非金石固,如寄一何煎。
服食多所误,立名苦不远。”
李娇静静听着,没说话。
一看就知道,她有些醉了。
可是李娇忽然觉得,真正醉了的,或许是自己。
下意识抬手替她扶了扶宝髻间摇摇欲坠的水晶钗,只见姚月醉眼迷蒙,滞滞看向她。
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谁,她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扫落到地上,闭眼,缓缓将连贴在那方碧玉棋盘上,以获得片刻的清凉。
李娇没有动作,只是任由棋子滚落一地,白玉与黑玉混在一起,似乎再也分不开了。
姚月悠悠睁眼,脸颊一抹轻云般的坨红,她痴痴一笑,嗔然道:“李娇……”
挣扎着坐起身,她双手撑在桌上,继续唱道:
“白玉虽贞,空持节兮。白月虽新,空照人兮。
未若斯雪,因时兴灭。不渡不还,何虑何营?”
“不渡不还,何虑何营……呵。”
姚月抬手,飞絮悄然落于她指尖。冷哼一声,她再饮一盏,一手幽幽扶住头,她继续回忆:
“结果那年岁末,天子点名要见一见这位雪月仙——呵,这才发现,季氏根本就没有什么十三郎,倒是有一位行十三的娘子,颇擅诗赋,而这《雪》《月》二篇,正是她的试墨之作。”
说到这,她微微一顿,手上力道重了些,花头簪一敲,白玉方斗碎成了两块,琉璃灯下,碎裂处光华璀璨,像是被人从天边硬拽下来的月亮。
微微皱眉,姚月抬手就将碎方斗扫下桌去,李娇顺手又递给她一只,她嫣然一笑,亭内四角挂着的琉璃灯顿觉暗淡,羞惭着隐去华光。
黄金簪轻敲白玉斗,姚月就着李娇手上的酒盏又饮一盏,愣愣道:“试墨之作啊……”
眼中的辛讽之意毫不掩饰:“两篇试墨之作,足以令天下男儿汗颜。”
她回忆着那年岁末,回忆着那个清瘦的少年如何用一支笔搅动风云:
“真真是极其响亮的一巴掌啊,那一年,多少女子投身书海,也想要觅得一词半句,留名青史……”
更回忆着这位因雪月初露头角的才子如何被厚雪压去:
“只可惜,这秀章季氏,说好听点呢……是家风严谨,说直白些呢……就是群老贼当家掌权。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
又拿起那张榜单,酒渍掩映墨迹,变得模糊不清。
姚月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心里总有股气顺不过来。她抬手,将手中的酒斗用力一掷,碎得清脆而动听。
“哈——”她这才畅快一笑。双眼微眯,醉意阑珊,她幽幽道:“这么看……不论如何,季华献确实算得上是一位好家姐……”
跌跌撞撞行至廊下,抬眼望去,银河漫溢,流淌天际,净净,荧荧。
李娇拿起酒斗跟着她。
痴痴望向遥天皓月,飞絮濛濛,月光融融,空照满怀冰雪。
姚月嗤笑一声,带着近乎浓烈的不甘:“雪月仙……哪里是风花雪月的雪月,分明是凄雪残月的雪月。”
为雪月仙不甘,为自己不甘,更为这世间所有的轻月飞雪而不甘——为何这浊世,总是想要将其淹灭?
月光下,她的身影几乎要变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