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阿嬉颇为警惕地望着狸奴,将手中最后一块白玉糕送进嘴里,嘴角沾满豆面,她两腮鼓得像金鱼。
  李娇赶忙给她添茶,姚月忍笑着拿手帕拭去她嘴角的豆面。
  仰头,在狸奴晦暗不明的凝视下,阿嬉用力吞下最后一口白玉糕,险些被噎到,她一边捶着胸口,一边送一盏茶下去。
  感受到来自狸奴、李娇和姚月的目光,她有些尴尬,讪讪一笑,速速用衣袖拭去唇角的茶水,她继续道:“是看不远,但是回来的时候恰好是黄昏,若是有人家,应该是能看得到炊烟的。”
  李娇赞同地点点头,“嗯,确实如此,但……这还不够。”捏捏阿嬉脸颊,她眼中荡起一丝笑意,柔声道:“你一定还发现了些别的什么。”
  得到了肯定,阿嬉整个人都坐直了起来,朝李娇微笑着眨眨眼,她语速飞快:“还有!嘉行姐姐特意替我寻了一匹小马,而且那一片常有人来跑马,草并不深。我仔细回忆过了……与其说是我的马不慎踩到了她,倒不如说,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哦?”姚月轻轻摇着扇子,含笑看着李娇。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窗外,几粒寒梅疏疏落落飘入池中,轻摇一池流月残星。
  月色溶溶,滑入池中,像是在流眼泪——金色的眼泪,金得发红,发冷。
  让浊世间的凡人不禁打个寒颤儿。
  还是太冷了。
  大口饮下一盏茶,阿嬉继续道:“所以我去扶起她时,我看得就细了些,一开始她还没吐血,但当时她的指尖就已经有血迹了。”
  一把抓来狸奴的爪子比划了比划,阿嬉指着狸奴的食指尖尖,认真道:“我仔细观察过了,只有指尖有一丝丝,其他地方都没有,甚至连血腥气都没有……”
  又逮着狸奴的大虎爪在空中晃了晃,她斩钉截铁道:“所以,绝对不是不小心在某处蹭到的,而是——杀了什么东西,或许是动物,或许是人,而后仔细地清洗过,残留了一丝在指甲缝里。”
  “嗷呜~”狸奴尾巴摇得飞快,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李娇与姚月交换了个眼神,惊喜之意溢于言表,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确实可疑。”李娇点头道。
  阿嬉静静坐在那儿,没说话。
  姚月和李娇也不打断她的思绪,只是陪她在小阁楼里坐着。
  窗外,满池的夜色比池水还要凉上几分。
  一粒横星划破天际,重重坠落,砸向地面。
  “其实……除了这些,还有一处。”沉默半晌,阿嬉才呆滞开口道。
  “嗯?”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李娇默默握住了她的手,静待下文。
  深呼一口气,她定定抬眸,眼神肃然:“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的眼睛中,有吃与被吃。”
  “吃与被吃?”
  情绪在她的一呼一吸间趋于平静,沉吟片刻,她平静回忆道:“我小时候,村里闹过饥荒,他们有人想要吃我时,就是这种眼神,我绝不会记错的。”
  吃人与被吃人的眼神,往往是很相似的。
  像是一面镜子。
  空然地、饥渴地、无意识地,吞噬着,那是一种被黑暗还要空无的颜色,或者说,本就无色。
  而后,这还不够,兽性滋长间,无声地,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或许是虚空吧,虚空坍塌后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上一个女人的血,像是火一般流淌出来,又被他们饮下。
  何时能够被燃尽啊?
  虚然抬起一双倦眼,她饿极,甚至失去了诘问的力气。
  回答她的是一段淋漓的鲜血。
  眼前那只举起刀子的男人的血。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角——腥,臭,原来这就是喝血人的血吗?
  好像没什么不同。
  那他们为什么不喝自己的血呢?
  女人生下男人,是为了让他们去喝自己的血吗?
  女人生下女人,是为了让她们继续被喝血吗?
  想不明白。
  她只想吐。
  呕——干呕了一阵,苦涩的胆汁盖过了血腥的臭气。
  苦可以盖过血吗?
  来不及去想明白,她闻见了更浓郁的血腥味。
  那或许还是不能吧。
  再浓郁的悲苦,也盖不住那抹血色。
  但是下一刻,她就被一个怀抱拥住。
  就这样,轻盈地,浅暖地,小心翼翼地,将她包裹住。
  一个轻浅的虚拥,就这样盖住了很多事物。
  血液,苦汁,人的肉,疤痕,饥饿,冻疮,观音土。
  都被这片月色笼罩、掩盖,而后变得遥远,乃至于遥不可及。
  “别怕,姐姐来了。”
  这是阿西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那时的她还不叫阿嬉。
  “别怕……都过去了……”
  在一个几乎是同样温暖而小心呵护的怀抱中醒来,阿嬉微微回神,从记忆中脱身出来。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李娇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重复道。
  “呜——”狸奴发出低沉的嚎叫,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情绪。
  尾巴勾住阿嬉的指尖,它又舔舔她的手背。
  湿漉漉的,阿嬉茫然想,除此之外,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一片空茫间,她感受到了李娇的颤抖。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悲伤?
  阿嬉不知道,只能学着李娇的样子,也轻轻拍着她的背。
  湿漉漉的,是……眼泪?
  不知道是谁的。
  不要哭。
  她顿了顿,沉思了片刻,用力地回抱住李娇。
  不同于李娇那似乎怕她碎掉的轻浅的拥抱,阿嬉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拼命地,义无反顾地,抱住了李娇。
  不要哭。
  将头埋在李娇肩膀上,李娇的衣服很快湿了一大片。
  原来,除了血,人还会流泪吗?
  她无声恸哭,死死要紧牙关,拳头也攥得紧紧的,像是一头方才出生的幼兽。
  天姥啊……
  她们究竟还会流多少的血与泪?
  横窗外,寒风万里,冷月无边。
  仰头,望向窗外,望向远方的天。
  月色尽头,会有埋骨之处吗?
  “都过去了。”
  良久,阿嬉咽下眼泪,拍了拍李娇,脆生生道。
  第70章 婪,人行林中,猎禽也。
  天际霞光入水,照得满池明艳鲜红。
  夜雪留人沉梦,茂林修竹间,空明掩映。
  青竹琉璃般,清秀,透亮,笔直地向上,向上。
  李娇收剑而立,拂去肩上的略微蜷曲的竹叶。
  清风一段,浩然入怀。
  轻巧挽出一个剑花,回眸,李娇望向远处瘦小的身影,手腕一旋,将剑柄送出去:“想试试吗?”
  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宋稞走出那片浩绿竹海,没有丝毫偷窥后被发现的尴尬,她缓步上前。
  “我讨厌兵器。”她如是说道。
  语罢,一枚轻巧精*密的机械蝴蝶落在她指尖,看着似乎是竹子做的,工艺很是精湛。
  薄淡的阳光下,它微微振翅,光从它的翅膀中挣扎着出走,轻盈,好似囚禁不住任何东西。
  宋稞没有再理会李娇,仔细盯着手中的蝴蝶,神情静谧而安和。
  光与影细细描摹她的眉目,沉静中自带一种定气,清晨的光很柔和,连她那头惊骇世俗的短发都在光下显得柔软而顺滑。
  半晌,她轻轻对着蝴蝶吹了一口气,翩然振翅,像是再度有了生命一般,它飞走了。
  李娇眨眨眼,颇为震惊:“这几日……你把自己关在房里,就是为了它?”
  闻言滞滞将目光移向李娇,宋稞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点点头。
  “它就像是……活得一样。”假装没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抗拒,李娇上前几步。
  对于这个孩子,李娇总觉得,她似乎在哪见过。
  到底是在哪呢?
  “呵。”宋稞闻言只是一声冷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话,眉间的嘲弄几乎不加掩饰。
  挑眉看向李娇,她神情倨傲:“天下人是不是都是这样?”
  “都怎样?”李娇问。
  “都喜欢看活的东西去死,死的东西变活。”
  冷哼一声,宋稞嗤笑道,目光中锐利的光芒如有实质。
  歪歪头,李娇侧身靠在身旁的竹子上:“怎么说?”
  略带不屑地扫了李娇一眼,宋稞微微仰头,颇为得意道:
  “活生生的人生下来,整天就盘算着怎么能让她更‘听话’更‘懂事’。若是能够像傀儡一般,那就是最好的最乖的来报恩的别人家的孩子。”
  而后,她话锋一转,略带嘲讽地望着落在指尖的机械蝴蝶,眸色晦暗:
  “反而是这样的一堆死物,方才稍稍褪去了几分拙气,就开始做起它爱这个恨那个的大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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