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语气嘲讽,她嗤笑道:“在一次次的引颈受戮中得到满足,不肯罢休,一直被消耗殆尽直至死亡的那一刻。”
  碾碾指尖几乎不存在的灰,她浅浅吹了口气,冷笑:“呵。但其实,妈也是儿子。她们就是喜欢给人当儿子,就是喜欢给自己找爹。”
  宋稞的手指上有许多细碎的伤口,应该是做那些机关木作时留下的,手指在光下变得透明,发红,只有这些伤口,依旧是粗糙而真实的,没有任何变化。
  仔细盯着自己手上一道道浅显无知的伤口,她愣了愣,眼睛呆呆的。
  话锋一转,她看向李娇道:“但你们不是。”
  一下下抓着自己的头发,她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你们……你们不爱当爹,不——你们根本就看不见爹。”
  眼睛在一瞬间张大,她语气中的震惊不加掩饰:“你们的世界,完全就没有爹。”
  宋稞看着一只机械蝴蝶缓缓停留在她的鼻翼上,连呼吸都变轻了几分,她很轻很轻地说:“真的是,太神奇,也太美好了。”
  嘴里轻轻吐出一口气,蝴蝶再次振翅欲飞。
  望着它在逆风中前行的轻影,宋稞如梦初醒,嘲弄道:“我又说了很多很奇怪的话吧……”
  “我的脑子,总是很吵。”抬手顺了顺自己毛躁的头发,她解释道。
  一只蚂蚁爬上了她的手指,她起身,轻轻将手指搭载草上,想要送蚂蚁回家。
  双手抱住腿,她淡淡一笑:“醒着的时候呢,脑子就会去想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睡着了呢……它就会做很多想不明白的梦,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一样……”
  所以宋稞喜欢做机械傀儡。
  当心真正潜下去的时候,脑子是很安静的。
  月寒日暖,长煎人寿,这是很难得的安静。
  “不是的。”
  李娇摇头,轻声道。
  不知为何,她分明不是细腻柔软的人,但面对宋稞,她总是下意识放轻声音。
  “不是奇怪的话。”
  当睡着的人变多了,清醒的人说的话就会变成梦话、痴言、妄谈、狂论。
  轻叹一声,她认真看向宋稞:“人,万物灵长,受气于天,各有秉赋。你只是……你只是恰好是一个慧根深厚的孩子。”
  “万物灵长……”回望着李娇,宋稞的眼睛里有一种轻浅到几乎不可察觉到哀伤,“呵——被母神抛弃的万物灵长吗?”
  揽着宋稞的肩膀,她们一起看着阿嬉在秋千上轻盈的身影。
  指了指不远处的女孩们,李娇坚定道:“我们会回去的。”
  “佛说三千世界,你说,这世上,会有一个母亲和女儿的世界吗?”
  “一定会的。”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就信你一会。”
  她们就这样,望着秋千旁鲜艳的人影,在暖风轻阳中依靠着彼此,谁也不说话。
  就这样,不说话,就很好。
  “哟——哪来的两只呆鹅?”
  第72章 姜,头戴羊角,祭司也,神示也。
  回头寻去,是姚月。
  刚从宫里回来,高坐飒气黑马之上,她着麒麟纹窄袖紫袍,身披墨色貂皮大氅,头戴金丝芙蓉宝冠,意气风发,翩翩少年。
  单手转动着马鞭,她嘴角噙着一抹笑,剑眉星目,身姿绰然,活像个玉粒金莼、富贵锦灰堆出来的膏粱纨绔儿。
  “你才像呆鹅!”宋稞毫不客气地回怼道。
  姚月轻笑着指了指宋稞,气得将手中的白玉手持抛过去。
  宋稞一把接住,转头就扔给李娇,看都不看一眼。
  翻身下马,马儿走向狸奴,狸奴兴奋地冲它摇尾巴。
  看见这一幕,宋稞嘴角抽搐——想不到,这二位老姐倒是老熟人。
  它们有着神奇的旁人所不能理解的交流方式,又吼又跳的,不知是在交流些什么。
  没一会儿,一虎一马就开始追着一只蝴蝶跑。
  天可怜见,蝴蝶明明只是想去秋千边上采一采姑娘金钗上的宝石蜜,怎料横生变故,遭此浩劫。
  马儿通体黑色,只有眉间一抹雪白,鬃毛顺滑油亮,矫健有力,太阳一照,光亮中带着细闪。
  确实是匹难得的好马。
  看宋稞呆呆望着那匹马,姚月走近,问她:“会骑马吗?”
  愣愣摇头,她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才抬眸,淡淡道:“没骑过,只是在快饿死的时候,吃过马……”
  回忆起这件事,她苍白的双眸中多了几分浓烈的嘲弄:“吃了没多久就全吐出来了,几天没睡着觉,从那之后就只吃素了。”
  姚月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像是一抹飞雪掠过脸颊,留下丝丝寒意。
  宋稞不食荤腥,地上水里的都不吃。
  不仅如此,她没有告诉过别人的是,直到现在,她都不太敢直视动物的眼睛。
  那种温润的,水汪汪的,柔顺的,平静的,深遂的凝望,像一面镜子一般,所有的丑陋与卑劣都一览无余。
  她害怕这种近乎悲悯的凝望,更害怕接受如是的审判。
  自己是一定会下地狱的。对此,宋稞从不怀疑。
  她不怕下地狱,却不敢拜神明。
  她不畏果,但怕见因。佛说因果,本无因果,是名因果,她一直都知道的,可依旧害怕。
  见宋稞站在原地呆愣愣的,不知又在想什么,姚月挥挥手,马儿立即抛下狸奴与蝴蝶,朝这边跑来。
  热气扑面而来,迅亮的鬃毛在光下微闪,鲜活而生动得让宋稞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枯叶,一阵残风。
  马儿低头,蹭了蹭宋稞——这才惊觉,它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
  像是深夏拂过森林的风,带着雨后湿润的青草气息,是那种从未有人踏足的森林。
  宋稞低头,马儿亦低头,轻轻将头贴近她的脸颊,马儿又蹭了蹭。
  宋稞这个人僵在原地,像是一颗笔直的树。
  深呼一口气,宋稞犹豫也只是一瞬,她僵硬地伸手,抱住了马儿,是温热的,带着薄汗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
  像是溺于水中的人突然被拉出了水面,大口呼吸的同时,莫名还有一丝近乎赤裸的耻感。
  她不敢直视它的眼睛。
  一览无余,在那样的一双眼睛中,什么都一览无余。
  算计,卑劣,野心,欲望,人一生碌碌汲汲所追求的一切,恐怕都比不上它眸中的一抹飞掠而过的水光。
  蝇头利禄,蜗角功名,役役苦生,苶然疲态,不知所归。
  宋稞早就想要回去了,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只是有一种预感,她会有回去的一天——对此,她亦时常发笑——她就着这样一种不知来路、不见归处的可怜虫。
  手不自觉抚上眼前的黑马,它耳边的毛发有些扎手,眼中却满是湿漉漉的水气。
  人在动物面前总是这般柔软而脆弱,没有健硕的躯干,亦无锋利的爪牙,所有的锦衣华服都只是对匮乏的欲盖弥彰。
  凝望着马儿的双眸,宋稞忽然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毫无尊严,残缺不全。
  在失去皮毛的同时,人还失去了许多东西,抬手盖住马儿的眼睛,宋稞呆呆想。
  一滴泪猝然自脸庞滑落。
  滴落到手背上,竟然也是温热的。
  她似乎总是这般——触摸到温热的生物会流泪,看到好看的晚霞会流泪,昨天听阿嬉念了一句“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想止都止不住,最后竟然还是一只蝴蝶落在她衣袖上才哄好的。
  她总是这般——似乎生来就有无穷无尽的眼泪要去流。
  五十而知天命。她似乎在很早的时候就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不知是谁说,少年人都是不会信命的。
  可宋稞似乎不是。
  她信命,信因果,在极早的年岁里就开始相信。
  一下下抚摸着肩上的马儿,她感受着它的呼吸、心跳与脉搏,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她,这是一个如是鲜活的生命。
  “它……有名字吗?”转头,看向姚月,她轻声问道。
  点头,姚月拍了拍马背,爽朗笑道:“它名唤踏霜。”
  踏霜邀月,照夜千重。
  “踏霜……”宋稞低声重复道,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马儿发出一声轻响,欢快地跺跺脚。
  见她这般,姚月还以为她是想要骑马,一把揽过她的肩:“想骑马让你嘉行姐姐教你啊,她可会骑马了,在马上跑着还能拉开人那么高的弓,大雁都能给你——”
  姚月的声音突然止住了。
  不止是她,秋千边,于嘉行推秋千的手突然顿住,一动不动。
  所有的说笑声、打闹声,都在瞬间止住了。
  似乎有目不可见的冰霜在一瞬间凝结,冻住了所有的灵动飘逸的衣袖,又给所有华美精巧的金钗镀上一层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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