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宋稞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
  青天之上,红日车轮一般大,正在被一点点地吞噬。
  直至最后变成一个殷红的圆环,像一只空无的眼睛,肃然吞噬万物。
  又让人无端想起了那上吊的绳索。
  狂风骤起,黄沙漫天,遮天蔽日。
  猎猎狂风中,姚月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于嘉行将阿嬉从肩头放下,神情凝重,与其他女官匆匆向着马厩的方向跑去。
  硕大的一只秋千,浩浩荡荡的人群,一瞬间就只剩下阿嬉一个人。
  她表情严肃中又带着几分畏然,忍不住抬头望去,那顶圆环依旧夺目。
  李娇给她披上厚厚的氅衣,顺了顺刘海,双手捧住她的小圆脸:“去屋里玩吧,外边儿起风了。”
  “嗯。”她双唇勾起饱满的弧度,点点头,拉起宋稞的手就往屋里走。
  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阿嬉不知为何,竟不敢回头。
  要变天了。
  第73章 媳,女之息,滋长也,繁育也。
  太和十九年,有日食之,改制元凤。——《全汤史》
  冬雷滚滚,丘峦崩摧。
  黄昏时分,黑云蔽日,暗压狂雷,只有天边有隐约的血红色的光亮,像是透过暗窗的幽冥火光。
  浓云泼墨,白雨碎珠,漫天风雨间,李娇独坐轩内,漫煮老茶。
  随手丢一片陈皮进去,醇厚的茶香瞬间染上了柑橘的气息,绵润甘甜。
  没有叫人点灯,只有一盆将冷未冷的炭火,默默散发着幽光与几不可觉的暖意。
  茶煮沸了,溢出铜炉,泼洒到炭上——嘶得一声,炭火在滚烫的茶水间彻底熄灭了,冒出阵阵狰狞的水汽,像是最后的不甘的呜咽。
  可它还是灭了。
  缘聚缘散,终有定时。
  李娇默默给自己斟上一盏茶,缠枝莲青花釉里红,釉质肥润,发色极佳,只是周遭的光还是太暗了些,乍一看去,殷红的缠枝莲活像是一团团鬼火,在幽暗处无声地跳动、蛰伏,静待合适的契机——燃尽这五浊恶世。
  急雨乱惊翻云,天高怒雷坠地,满座顽云,岿然不动。
  又是一道闪电,紫金的光亮惊照李娇冷峻的眉眼,颇怀骨感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近乎玉质的清与寒,下一瞬,惊雷乍响,所有的光亮顿散,一切都在雷声坠落之后再度归为寂灭。
  放下茶盏,她悠适地依靠在身后的栏杆上,任凭轩外骤雨惊雷骇天。
  远远传来一阵散漫的脚步声。
  抬眼寻去,白锦身披银白狐氅,怀抱鎏金镶玉暖炉,手握翡翠烟斗,款步自连廊走来。
  吐出一口烟气,她倦倦抬眸,满身水雾。面上毫无血色,活像是一尊白瓷娃娃。
  指节发冷,白锦随手将烟斗递给身后的侍女,歪歪头,调笑问道:“怎么不见你家那位殿下?”
  “她还在宫里。”见白锦来了,李娇唤人挂上了琉璃灯,又重新端来了烧得火红的无烟碳,廊轩顿时明亮起来。
  待侍女在李娇身旁铺好了裘皮软垫,白锦才悠悠坐下。
  “那你又是在这做甚?”侍女替她添好滚滚的药茶,在一片清苦的水雾间,她缓缓抬眸。
  “等月出。”放下茶盏,李娇手撑着头,倦然道。
  轩外的骤雨似乎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如瀑坠落,疏狂的落雨声压下了这世间一切的杂响,只余浩然。
  雨幕将轩外的冬梅、枯草、黄泥都推得很远很远——远到再归来时,梅花应落满了枯草。
  “只是可惜了……家妻已为我备好了每日的药茶,你这上好的寿眉我就无福消受了……”
  白锦状似惋惜道。
  李娇无言飞给她一记白眼,哪知白锦继续道:“见过狼皮吗?这软垫上的料子是她前些天去北地猎得的,费了不少心思呢……”
  说完也不管李娇作何反应,暗自在那摩挲着软垫,开始发呆,带着傻傻的痴笑。
  见她这副样子,李娇拿茶盏的手不由抖了抖,心中一阵恶寒。
  “说正事。”酝酿了半天,只憋出了三个字来。
  白锦这才回神,又是一阵轻笑。
  放下茶盏,她自顾自点上一杆烟,火星飞溅,她扶了扶抹额,又朝身后的侍女晃了晃烟杆:“你可不许告诉她。”
  “哼——”侍女冷哼一声,笑而不语。
  吞云吐雾间,她懒懒将手伸向轩外,感受着指尖传来的丝丝凉意,她夸张道:“我可是听说,宫里那位可是发了好大的火呢。”
  收回手,她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眼睛半开半合,困意若潮水涌来:“宰相班子里……尚书左右仆射都没保住,不知道还要牵扯多少人……”
  “这可是日食,再大的动静,也是应该的。”李娇淡淡道。
  闻着烟味儿,白锦微微清醒了几分,轻轻用烟杆敲着栏杆,她掀了掀眼皮道:“只是这回……还真是古怪得很。”
  “怎么说?”李娇点上一支香,手上动作微顿,她轻声问道。
  “座上那个,这回似乎就揪着姚月和季开娍的人不放了……”饮下一口药茶,她接过侍女递来的丹丸,熟练吞下。
  久思伤神,肝气郁结,白锦每日服用的,正是江湖上千金难求的逍遥丸。
  “她们俩的人加起来,本就占了十之七八了吧。”随手翻弄着炭火,李娇道。
  白锦坐起身来,一脸认真:“不,不一样。”
  “这回……几乎可以说是,从上往下地剔除她们的人……”
  天边又炸起一道惊雷。
  鼓声蓬蓬,银鞭乱舞,惊心动魄。
  沉思片刻,李娇骤然抬眸:“朝中可有立太子?”
  白锦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叹气道:“季后无子,只有一位安平公主,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可还有其他风声?”
  疏朗的风拂过炭火,噼里啪啦,惊起一阵火星,有幽冥的火光在灵灵地舞动,给暗夜烧出一个漏风的洞。
  白锦勾了勾唇角,“有内侍称,天子前日……又呕血了。”
  轩外,雷声不断,意气峥嵘。
  “雷霆之后,没人知道会是怎样的天气。”李娇意有所指,
  白锦懒懒靠在软垫上,闭眼,似要沉沉睡去,又仿佛堪堪醒来:“总之,要我看,白绸的价,要涨了啊。”
  “是该提前准备着了……”凝望着黑炭之上跳动的火锅,李娇的面庞染上几分暖意。
  只是……要准备的,可远不止这些。
  “你确定她也有此意?”白锦颇有几分震惊。
  “我确定。”
  “难啊……”白锦叹气。
  面无表情,李娇淡淡道:“总得有第一个人。”
  “那要不,老娘压上全部身家,同你一起去赌一把?”眼中有闪烁的疯狂在潜滋暗长,她双目炯炯,高声道。
  “白家主大气。”李娇递给她一盏药茶。
  仰头饮下,白锦垂眸浅笑,恣意道:“没办法,输了还可以去给家妻当个抱剑侍从。”
  李娇早已习惯她整日里的“妻言妻语”。
  丧葬曲也是在这时从远方幽幽荡了过来。
  巨网一般,遥遥自穹天抛来,轻盈、散漫,却也避无可避。
  和雨汽、闷雷混杂在一起,像泛着潮气的发霉的旧棉花,让人喘不上气来。
  惊雷乍现,浓云翻滚,在那荡悠悠的锁呐声的催化之下,猛烈地发酵——有一种不可名状、压抑已久的情绪——喷薄欲出,势不可挡。
  闪电若利剑一般,划破长空,划破一切。
  “哪家?”李娇不由皱眉。
  白锦浅笑着摇头:“你的消息还真是不太灵通,江驰柔的动作比我想象中还要利落。”
  “这么快就下葬了?”她有些惊讶,这也……太快了吧?
  白锦点头,补充道:“同一天的还有左氏的那位长公子。”
  “左……”
  左什么来着?
  李娇努力回忆着。
  “左念。”
  “她……死了?”
  见李娇这幅表情,白锦这千年老狐狸立刻就有了猜测,试探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对于白锦知道这件事,李娇是一点也不意外的。
  没有回答,她反问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呵。”一声冷笑。
  “我只知道,在大汤,双生男为大吉兆,双生女……为大凶兆。”
  第74章 妻,女持刃,夺抢也,争先也。
  暗室内,烛火摇曳,似舞者的身影。
  季华献与李娇在下棋。
  李娇的影子打在棋盘之上,留下一片空茫的暗淡。
  季华献剪断灯芯,倦然饮下一盏薄茶。
  窗外,夜雨潇潇,岚烟郁郁。
  两指捏住一枚白玉棋子,季华献无意识地敲着棋盘,感慨道:“真是难得啊……还有这般和你坐在同一间屋里的时候。”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