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李娇眉头微蹙,幽然道:“好歹也有同窗之谊,说得我们像是什么宿敌一般。”
一看见李娇,季华献就想起这件事来,连人都更清醒了几分,“说起来,我家最近有个孩子不太听话,好像跑走了呢。”
自是听出了她话里有话,李家瞥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定是你家苛待了人家,这有什么?这般说的话,我家最近倒是多了个乖巧的孩子。”
宋稞这孩子,不说别的,光是名字就把她的底细给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更何况,姚月这人看似随意,但能够接触她的每一个人,底细都被调查得清清楚楚。这点小事,根本瞒不过于嘉行。
“这么个孩子跟着你,你家殿下就没有意见?”又落下一子,季华献话里藏峰。
“什么叫我家殿下?”李娇反问道。
“呵。”冷笑一声,季华献了然道:“帝京里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
疏窗细雨,孤灯长明。
这几日里,帝京的雨仿佛就没有停过。
季华献手指玩弄这台上的烛火,面庞也在灯光的映衬下明暗交织,看不真切。
只见她唇角勾起一抹疏淡的笑意,朗声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娇娇……”
又落下一子,她眸色晦暗不明:“天家人所谓的真心,她敢给,你真的敢要吗?”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思及此,季华献脸上的笑容染上了几分嘲弄:“我姑母舍弃我那父亲的时候可是分毫没有手软呢。血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你们?”
李娇倦倦垂眸,睫毛打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遮去眼底的情绪。
今夜,天姥殷殷勤勤地降下了一场好雨。
若是伴着这雨声入眠,在梦里恐怕也能听见青苔滋长的声音,伴着氤氲的水雾,掩去所有隐晦的心事。
而这场寒凉的冬雨,将会一直凉到梦里去。
愁云淡淡,夜雨潇潇。
李娇高坐大殿之上,御座冰冷,连她无甚表情的面庞也染上几分霜意。她的手中拿着的,是一幅画,依稀能够看见,简单的几笔就勾勒出一位神仙妃子的模样,乘云气,御飞龙,全然不似凡尘中人。
殿内的长烛空然地燃烧着,燃烧着。
蜡滴滚落,泪珠子一般,绝望地下坠,滴不尽。
阶下站了莫约有四五十人,一个个上前来,李娇仔细看去,全都摇头。
不是。
不是。
都不是。
渐渐地,这位少年君王的眉目间流露*出了淡淡的不耐烦。
“都下去吧。”叫人听不出情绪。
大殿瞬时就空了,只余她一人。李娇盯着手中的画像,发呆。
登上皇位以来,她头一回品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浅浅勾唇,笑意凉薄好似染上月色的寒霜,她眸中的情绪疯狂地蔓延、涌动——直至归于沉寂。
只余一声叹息。
这个月,这已经是第三批人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现在整个大月都知晓了,她们的这位揆文奋武的陛下,最近……遇上麻烦事了。
这世间,没有比抱着一颗赤心奔走更危险的事情了。
抬手,李娇想要将画烧掉,火光自边缘蔓延,愈发浓烈,映照她的面庞,光与暗在无声地交织、撕扯、挣扎。
画掉到地上,堪堪烧了一半,她又疯了一样地将火扑灭。这位骄傲一生的帝王愣愣跌坐在地上,细细抚平画上的褶皱。
眼底,眉上,心头,无处相回避。
她愣神,不知所从,只是木然将手抚上左胸:
砰——砰——
跳得飞快,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噬,发痒,发麻。
这颗心已经多久没有跳过了?李娇早就记不得了。
蓬莱云海,仙境尘缘,一笑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长忆别后,红尘万丈,风月无边,皆为尘土。
只是梦中匆匆一瞥啊。简直像是命中注定的劫难。
那一夜,她走出了厚重的鸾凤大殿,褪去繁复的皇袍,在阶前坐了一夜。
疏雨凉入梦,佳会杳无期。
唯有阶前,雨打残荷,点点滴滴,到天明。
再后来,她老了,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是大月境内广修神女庙。
世人传言,在陛下的望舒宫中,有一尊三层楼高的神女像,是用域外寻来的一整棵檀木雕刻而成,奇香阵阵,华贵无双。
一寸相思,竟无处安放。
那场阴雨,就如是在她心中飘落,绵绵无尽期。
雨还在下。
寒风袭横窗,烛火飞溅,火星落在李娇手腕,留下一抹淡红。
李娇回神,随便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避开季华献探究的眼神,她淡淡道:“我不要她的心,我只问我自己的心。”
季华献笑得坐不起来,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痴儿,痴儿……”
定定落下一子,此局胜负已定,她浅笑道:“等着吧,有你后悔莫及的那一天。”
“落子无悔,输了就输了。”她赢过。她知道赢了的人会怎么样。
会一无所有。
李娇不介意输,甚至很乐意去输。
“哦?”季华献笑得颇为刻薄,悠然给自己斟一盏松糟酒,她刺刺道:“那你凭什么觉得……你就会是那个执棋人?”
李娇抬眸撇了她一眼,“再来一局吧。”
季华献却没有要放下此局的意思,坐起身来,她双手撑在桌上,直勾勾盯着李娇,带着几分掌权者独有的漫不经心:“她是大汤的长公主殿下,她的身后,可跟着一群恶犬呐……”
抓一把棋子,又让它们一粒粒从手中滑落,发出悦耳的脆响,“她是如此,我那位姑母亦是如此,这种滋味……你就算没感受过,也应当是能够想象到的啊……”
一双华目似笑非笑,眼中的嘲弄与讥讽不加掩饰:“就算她们不想动手,也会有人来替她们动手,你知道的……做狗的东西,最是贪得无厌的,喂不饱它们,它们就会爬起来,喝她的血,吃她的肉,而后再给自己找个新的主人。”
“有话直接说,别和我绕。”李娇打断她。
季华献掩唇而笑,发冠上的宝石闪烁出锐利的耀光。冷哼一声,她嘴角挂着轻薄的浅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我就喜欢你的坦荡。”
“考虑考虑吧?拜入我季氏门下,我当初开出的条件,依旧有效。”
第75章 嫱,妇官,威赫也。
“我回来啦。”
一作渔人打扮女子推开门,仆从环绕,一群人簇拥着她走进屋来。
脱去蓑衣,她轻轻抖落上面的水珠,交给身旁的侍女,而后又小心摘下头上的斗笠,动作看着颇为熟练。含笑望来,她双眸熠熠,漫不经心之下,竟是难得的澄澈与干净。
季华献对她的这幅装扮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柔声道:“阿言回来啦。”
李娇从未见过这样的季华献,连音色都软上了几分,整个人在暖明的烛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柔光。
“长姐~”她一下就钻进了季华言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李娇不自觉轻咳一声,这才注意到有客人在,随意扫了一眼,眉眼间的疏狂之气几乎毫不掩饰:“这位是……”
“台院侍御史,李氏长女,李娇娇。”季华献介绍道。
而后又转身看向李娇,双手搂住怀中的人,柔声浅笑:“这位便是家妹,季华言。”
眼前这位作渔人装扮的女子,就是名动天下的一代文仙,全帝京最轻狂恣意的少年——雪月仙季华言。
“久闻雪月仙大名。”李娇颔首笑道。
季华言举了举手中的酒盏算是致意,这才发觉,她竟随身带着酒。
蓑衣之下是一袭明红缂丝团花袍,头戴花丝松石抹额,中间镶着一粒硕大的红宝石。面若玉盘,她眉眼舒展,款款含情,叫人一看就是自幼在锦灰堆里打滚的浪荡富贵儿。
季华献知她素日里喜繁奢好排场,又不喜昏暗的屋子,她一进屋来,季华献就挥挥手,又朝身后的侍女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屋里就又多添上几处琉璃灯并黄金花树灯盏。
一时间,竟要比白昼还要亮上几分。
宝盏华灯下,季华言暗暗朝李娇看去,手中的白玉盏咕噜滚到地上。酒气悄然充斥鼻腔,方才的散漫与轻狂顿然无踪了。她愣愣往前坐了坐,不自觉握住了李娇的手腕,微微俯身,痴痴然望向李娇,眉眼不自觉染上笑,她亲切问道:
“姐姐平日里可作诗?家住何处?我今日去城郊的“寒江雪”垂钓,那儿的鱼儿甚是肥美,姐姐平日里可喜食鱼脍?改明儿我钓到好的了叫人送去姐姐府上。”
季华献颇有几分微妙的恨铁不成钢,一面往她怀中塞个暖炉一面奋奋道:“什么姐姐来姐姐去的,叫李君!”
哪知她听后还认真思索了片刻,才摇头道:“嗯……这个‘君’字不好,女儿虽本就是君子中的君子,但现下许多蠢材将男的称‘君’,平白让这个字沾染上了几分浊气,姐姐既与我长姐是同窗,便亦算得上是我的姐姐,姐姐既然姓李,我便唤姐姐作李姐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