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语罢她双目明明望向李娇,颇有几分灼人。
真真是个痴儿。
李娇早就被这一通姐姐来姐姐去给绕晕了,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含笑,她只是点头:“好,好。”
季华言又往前挤了挤,悄然攀上了李娇的手臂,她还想要说些什么。
喂一盏酒堵住她接下来的话,季华献冰凉的手抚着她的脸颊,缓缓让她转过来看向自己。
轻轻挑眉,她一言不发,但季华言立刻就明白了。
“哦,对了!”显然,她这才记起正事来。又或许,这于她而言,并非什么要紧事,故而现下才记起来:“这是庄君的信,她当值时偷偷传出来的。”
庄觉年的事天子一直有些痛惋,庄文贞是他独女,就更想要多加照拂。故而庄文贞如今可是御前的红人,官拜中书舍人。
而季华言在官场之上,有姑母与长姐的庇护,亦是平步青云,现任吏部侍郎。
“什么事这么急?”季华献问道。
也不知是为何,出于一种微妙的默契,尽管朝中而今暗流涌动,她们也都很少将季华言牵扯进来。
仰头吃下一盏热酒,季华言整个人呆坐在那儿,顿了顿才道:“她只是说……事关立储。”
李娇与季华献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时都不再言语。
雨停了,碧天澄净,繁星洗洗,颇有几分清透明秀,空气中满溢着枯草与黄泥的腥。
霜风耿耿,月华如练,寒极,艳极。
季后无子,太子之位,空悬已久。
而今,在众皇子中,和王算是长子,只是恭王本是先皇后的遗腹子,也算是嫡子,这样一来,局势就变得晦朔了。
季华言只是自顾自地吃酒。
有些事,她不想干涉,更无力干涉。她深知自己只是攀附在季氏这棵参天大树上的凌霄花,根系浅薄,枝叶柔软。她既看不见这棵树的磅礴根系之下有多少森然白骨,亦望不透它往上撑起了怎样的浩渺苍天。
她只管明日有没有酒吃,若是有一日连酒也吃不到了,她或是随着这棵大树的倒塌而湮没也好,或是侥幸活下去山中的道观出家也罢,都很好。
浮生如煎,那她就任其摆布。随水漂零,如寄如梦,她只须静待梦醒之时,登岸之日。
看出来季华献的纠结,她轻笑一声,一把拿过那封信,咬着信封单手将它撕开。
转头吐出口中的碎纸绒,季华言当着她们的面展开信纸,只有一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和
“原来如此……”季华献笑了,笑声很冷,像寒冰划过岩石,缓慢,但不停歇,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冰化之后,只余一地破碎的石渣。
莫名有些发冷,季华言捂了捂怀中的暖炉,轻声问道:“什么?”
眼中染上几分滞气,季华献只是摇头,幽幽道:“难怪啊……”
季华言只得望向李娇,眼中的不解愈发浓郁也愈发苍白。
“和王生母,出自左氏……”李娇放下茶盏,缓缓道。
水晶八宝盏敲击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雨歇之后,地上满是残枝枯叶。
冬已经浓得不能再浓烈了。一切都不容拒绝。
“我们的人,长公主的人,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都是为了给她左氏腾位置呢……”
“左思,我朝最年轻的门下侍郎,这是要封侯拜相啊。”
多说无益,李娇策马离开,打算去寻姚月。
马蹄声震碎了满地月华,远处,浓云隔山。
一辆马车迎面而来,排场铺得极大,声若雷霆万钧,毫不相让。
李娇勒马想要改道,又被另一队人拦住了去路。
“我家主人想请李君一叙。”恭敬却也不容拒绝的口吻。
“不见。”连个眼神都没分给那人。
李娇挥鞭就打算碾过去。
偏生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轻飘飘传来,硬生生让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李娇。”
不是李娇娇。
究竟是谁?
抬眼寻去,她眼中的杀意浓得几乎要藏不住。
第76章 妃,神女也。
月色浓艳,天晚,尚飘轻雪。
李娇高坐于迅黑大马之上,身披银白狐裘大氅,缓步走来,马蹄印像一瓣瓣月亮,掉在地上,发出的音声很是脆爽。
策马缓步向前,腰间软剑出鞘,剑身轻轻挑开车帘。
马车内暖烟熏熏,绛紫鹤氅中的人儿倦倦抬眼,清英雅秀,眸中含笑。
她一手转动着翡翠扳指,一手握着象牙念珠,悠然抬手撑着头,她开口道:
“好久不见啊,李娇。”
虽着文士装,但并未束胸,也无喉结,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人。
尚有几分诧异,李娇问道:“不装了?”
她明白李娇再问什么,淡淡摇头,用茶盖撇去浮沫,她手中的青瓷盖碗如玉温润,细腻光滑。
只听她浅笑道:“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反倒是抛出一个可大可小的把柄,用起我来才更趁手……”
不知为何,李娇觉得,她很像是一棵开花的枯竹。
所有的锦衣玉饰都只是枯败的序章,她笔直,挺拔,疏离,生气了无。
仿佛连月色都能将她压垮。
“风雨欲来,姚月这人,指不定哪天就舍了你。你现在收拾收拾,嫁给我,还来得及。”
即便是恢复了女身,依旧不改那副膏粱纨绔的德行,轻晃着手中的象牙念珠,她调笑道。
无甚波澜,李娇淡淡垂眸,“我当初就不该留你性命。”
左思笑得伏在靠椅上起不来,身躯剧烈地起伏,笑声若落叶般枯朽,像是落叶被碾碎时的尖叫与控诉,似笑更似哭。
嘴角挂着嘲弄的讽笑,她慢慢撑着坐起身来,整个人冷得像铁,“别把自己说得这般高尚,我身边又怎么会没有跟着人呢?”
靠坐在软榻上,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根根细针,绵绵密密地袭来,风紧露寒,载着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又如铁掷地,“那晚,只要你敢动手,死的一定是你。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毕竟……我可舍不得呢。”
不知从哪拿出一壶酒,咬着红绒将壶盖拔出来,她仰头,酒液滚滚倒入口中,还不忘扔给李娇一壶。
眼含醉意,她歪头,眼神暧昧:“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没杀我的吗?”
李娇没理会她,寒风划过铁刃,发出阵阵长鸣。
酒确实是个好东西。痛饮满壶,灼灼滚滚地灌入腹中,再浓烈炽艳的愁绪也能被压下去,浇下去,只见满腹空荡,余热不散。
只是可惜,樽酒有尽,此恨无穷。
自古以来,又哪有酒能够浇得灭的愁绪呢?若是真要想浇灭,恐怕只得用沸血,用寒月,用浩风,用这一具枯朽之身重归于天地,用江中冷月涤荡千载魂归香丘。
可怜已枯木,徒怀千岁忧。
左思抬手,用力将手中的空酒壶扔出马车,酒壶在地上炸开,跨啦一声,而后空余满地支离。
她确实是有些醉了,缓缓于马车内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的,“不过我也知道……你那时方才醒来,尚不着相的人,对着什么都敢挥刀……”
“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李娇问道。
浊云收尽,清寒涌溢。
银汉无声,空转玉盘。
明月直直照入马车内,照见她眉目清朗,仪容不凡。
可她没有理会李娇,只是再饮一壶,自顾自嗤笑道:“不过啊……李娇,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死可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呢。”
在左思看来,死是这世间最美妙的叙事。它给生者以走下去的动力,赐生不如死者以苟活的勇气。它就像是天边的清月,虽有圆缺,但终有圆缺。缘起性空,缘灭人散,怀此死念,可慰残生。
左思从来不怕死,怕的只是死后还有新的生。
手指捏着酒壶,她并未束发,青丝拂拂垂下,李娇竟从中窥见几寸银白。
天若有情天亦老,忍见霜月满娪怀。
又满饮一口,她怀抱着空空的酒壶,蜷缩于马车的软榻之上,似醉似梦:“我们这样的人啊……活着,才是煎熬。”
她沉沉睡去,李娇亦不再言语。
素月流天,苦照穷年。
翻身下马,李娇朝着有月光的方向走去。长风卷起她的发丝,在空中留下了看不见的划痕。只有风知道,她来过。或许,青丝就是在这一日日的打磨中染上了寒霜吧。
人在前行中变得衰弱,又在跋涉里被消磨。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不知所止,不见所归,吾且奈何?
答案被湮没在了呜咽的风声中。
牵着马,她一人走在路上。
锦衣,怀刃,夜行。
忽然,一只花丝八宝香球被掷入她怀中,又徒然滚落到地上,很是好听。
抬眼寻去,见佳人翩携翠袖,微倚朱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