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把甩开她的手,姚月跌跌撞撞行至一将领面前:“你杀的?她让你杀你就杀了?”
  那跪在地上的男人神色慌张,顾左右而言他。
  唰——
  一把镶满了宝石的佩刀刺入他的腹中,不敢反抗,那将领只是握住剑刃,让它刺得更深,“多谢殿下成全。”
  恭敬地再一次叩首,他以这样的姿势死去。
  情绪尚未平复,姚衍提着剑,愣愣看着那将领身后的两位副将。
  不待姚衍说什么,他们拔剑自刎,用最后的力气朝姚衍叩首,而后死去。
  一粒血溅到了姚衍的眼角,可比血更红的是她的那双眼——若深渊中窥伺的不可名状的巨兽,贪婪而脆弱地蛰伏着。
  鲜血的浇灌使她渐渐冷静下来,她伸手,任由左思替她拭净手上的鲜血,“安抚好他的家人。”
  左思嗯了一声,吻了吻她的指尖,回应她的是另一个更加响亮的巴掌。
  “回去后你自己领罚。”姚衍温柔道。
  “好。我等你来惩罚我。”顺着她卧剑的手,左思俯身吻了吻姚衍的手背,剑身堪堪停在了她身前一寸的位置。
  揪住左思的头发,姚月扯开她的头,“安分点。”
  不怒反笑,左思低头将笑声吞下去,像是在吞刀子。
  李娇默默捏了捏姚月的手,一时分不清这两人谁更疯一些。
  似乎这才意识到这边还有人,姚衍缓步走来,直勾勾盯着李娇,“就是你?”
  李娇没有理会她。
  她也不恼,轻笑一声看向姚月,“我的好姑姑啊,龙武卫,现在是我的了哦。”
  龙武卫,季后与天子亲手组建的一支禁军,是整个帝京最精锐的一支军队。
  现如今,天子驾崩,季后身死,但龙武卫若是就这般落入她手中,只有一个原因——姚衍本就早有准备。
  “你轻敌了哦。”姚衍笑了,像是个抢到了糖的小女孩。
  姚月暗自皱眉。她此前,确实无甚留意过她的这个侄女。
  喜欢宝石,喜欢养猫,骄纵跋扈,这就是姚月关于姚衍的全部印象了。
  她从未真正审视过这个孩子的野心,以至于她现在突然被姚衍尖锐的欲望给刺到时,她确实被吓了一跳。
  “这样吧……”手中的黄金佩剑还沾着斑斑血迹,姚衍却似乎浑然不觉,轻轻挽出一个剑花,血飞溅至她的脸颊。
  手中的剑轻飘飘指向李娇,她歪头,邪气一笑:“你把她给我,我就放你走。”
  还不待李娇反应,姚月先将手中的羽林军鱼符扔给她,“赢家通吃。人我要带走。”
  姚衍笑嘻嘻地接过那鱼符,像是发现了什么心仪的玩具,转身,她不再看姚月:“快走吧,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反悔了。”
  左思手中的横刀却早已出鞘,上前几步,她扣住姚衍的手腕,轻轻摇头。
  看都没看她一眼,姚衍大笑着甩开她的手,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
  “让她们走吧……我今天,已经失去了很多亲人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隔着许多东西,过了很久才悠悠传来——浓浓的血雾,卷刃的兵器,倦然的笑,白绫,母亲的哭泣,怒视的不愿睡去的双眼。
  姚衍一步步走向那沉重的宫门,她的脚下全是血,而她即将用这些血,去和那座血红的,通向权力顶峰的大门做交换。
  那么,除却这些等量的染红宫门的血,她还付出了什么呢?
  恐怕连姚衍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场与魔鬼的交易中,从来没有过赢家。
  皇城之中,放眼望去,满是一无所有的败者。
  她算不清,也不敢去算清,只能这般强撑着,支离破碎地往前。
  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早已得到也早已失去。而今,她大权在握,却也两手空空。
  或许,她还是辜负了儿时的月光,姚衍只是继续往前走,风将拭去她脸颊上的残泪。
  作为姑姑,姚月觉得,自己此刻或许应该安慰安慰自己的小侄女。只可惜,她们不止是姑姑与侄女。
  总会有那么几个微妙的瞬间,姚月会有一瞬间的动摇——后悔生于帝王之家,就像是冷风暗断残星,素月一点,轻破横云。
  动摇也只是一瞬,万般皆是因果报应,谁也做不了主。
  姚月长叹一声,紧紧握住了李娇的手。
  她默默看着那个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薄唇轻启:“走。”
  一手搂住姚月,李娇另一手早就按住了兵器:“不搏一搏吗?”
  姚月只是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但李娇或许懂了。
  不再多言,她点点头,将姚月裹在自己的大氅中,二人策马出了永安宫。
  接下来的几日,姚月李娇闭门不出,全城戒严。
  风波稍平后,成者为王败者寇,一切已成定局:
  和王谋逆,鸩杀天子,季后见其小儿姿态,当殿反抗,亦被鸩杀。
  安平公主平定叛乱,诛杀逆贼,拨乱反正。
  三日后,左思恭请安平公主登基,然朝中反对之声甚广,有老臣死谏于殿前。
  又三日后,安平公主携宗室子姚涵登基,改制元衍。
  左思拜尚书令,季华献封定国公,安平公主加封辅国长公主,摄政临朝。
  霜雪飒飒,这个早春,似是偏要鲜血来润化。
  第80章 妤,互给推予,嘉许也,称誉也。
  眼前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绵延似海浪的,丘坟。
  人生啊,朝露一般。愁风不断,愁煞人。
  姚月颓丧坐于其间,无言。
  这些时日里,姚衍在朝中搅弄风云,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牝鸡司晨,颠倒乾坤,无非就是这么些话。
  当然,姚月也折了不少人在里面,不过她心中早已无甚波澜。
  她们这些人,总是这般——以敌人的身份厮杀,决出胜负后,再以亲人的身份去收葬。
  怪没意思的。
  再饮下一盏清酒,她用力将手中的酒盏往前一抛,白玉酒盏碎了满地,碎片残支的锐气被风卷走,又向人裹来。人啊,焉能不速老?
  高举酒壶,酒液垂垂落入她口中,被呛到了,她伏在地上咳酒,手指被冻得通红。
  今年的春,似乎来得额外的晚,满目乱花狂絮间,她恍惚想。濒死的窒息总是能够给她以生的实感。
  乱风狂舞,不知要将濛濛飞絮带向何处。人又何尝不是轻絮短风呢?不知所起,不见所归,游兮荡兮,且奈何哉。
  一件温暖披风裹住了她,蹲下,李娇仔细替姚月带好护手护膝,又给她怀中塞一个暖炉:“我们回家吧。”李娇倾身道。
  姚月只是摇头。有一种莫名的委屈翻滚着上涌,她紧紧攥住李娇的手,努力将眼泪咽下去。
  良久,她才怅然若失道:
  “这支妇兵,已经跟了我很多年了。”
  起初只是一两个罪奴,或者是被虐待的宫女,或是卖身葬母的女孩儿,像是路旁的野草,毫不起眼,她们中有些人甚至没有名字。
  可也就是这所谓低贱的野草,却成了我野心的开端,若野草般卑微,也若野草般滋长——渐行渐远还生。
  我像捡石子一般,将她们一粒粒收集起来,给她们以温饱,以尊严。
  明明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可那时的我总觉得,她们是我的孩子。
  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难道真的只有我发现了吗——她们不是野草,而是树苗,终将擎天。
  再后来,我们的人越来越多——被兄长卖掉的妹妹,被丈夫打死的妻子,被父亲吃掉的女儿。她们挣扎着活了过来,又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这,既然又活了一回,我就想让她们好好活着。
  不过还是有恬不知耻的人找了过来,给她们扣上**、娼妇的帽子,却又嚷嚷着要把她们带走。
  人群后,我默默观察着他们的眼神——那种看奴隶,看待宰羔羊的眼神。
  母亲总说,我们受万民供养,应当以黎民为念,以苍生为念。可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立志要守护的,是一群怎样的人。
  我错了,错得离谱。
  黎民诞生于女人的**,王朝亦诞生于女人的**,我真正想要守护的,从来都只是她们。
  那颗若野草般的树苗在此刻悄然生根了。
  我只记得,我拔剑杀了出去。
  我没用过剑,更没杀过人,她们也一样。但没关系,血,从来都是我们最熟悉的事物。
  侍卫拼命护住我,我却拼了命冲出去杀人,到后面,她们干脆和我一起去杀。我们就这样杀红了眼。
  血染红了不远处的那条小溪,殷红的细弱的生生不息的血脉缓缓向前流淌,竟莫名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初潮。
  后来,这件事还是母亲帮我摆平的。
  我忘不了母亲的眼神——淡淡的忧虑,淡淡的焦灼,以及一丝几不可觉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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