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我竟然看懂了她。
  这里的人啊,总是喜欢把想要掠夺的事物称为母,把想要成为的事物尊为父。
  可自那日起,我不再渴望成为一位伟大的君父。
  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给她们兵器。在母亲的默认与掩护下,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我是大汤最受宠的公主,美玉宝珠,锦衣华服,我用的东西就是要比别人好,那权力呢?难道这就该成为一个例外吗?
  我偏不。
  兄长有自己的府兵,母亲更是有自己的军队,凭什么我不能有?不给我,我就自己建一支。
  这个时代的女人都病了。
  磨平爪牙,藏起野心,连眉毛都要画出柔和的弧线。我不是要建一座所有女孩都香香软软地在里边儿荡秋千的园子,我要她们拿起利刃,强健四肢,像母兽一样去奔跑,去掠夺。我要她们活在穹天下,而非笼子里。
  母亲是天生的圣人。在那个位置上,她温和又痛苦地杀死了很多人。但我不是。
  这世道将女人分为神女,妓女,和待拯救的处女,我从来不想成为一个圣人,史书将如何鞭笞我,我不在乎。我死后,任它浊流激荡。他们对我的诋毁将成为我的勋章。
  我从来没有怕过,
  可现在,她们躺在了这……
  我是不是错了?
  如果没有我,她们或许死了,但也许还能活着——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冷冷清清,长眠不醒。
  我是不是错了?
  上位者,最忌动念。可我做不到,从前做不到,以后也做不到。很小的时候,我就看到书上说,情深不寿。谶语一般。
  生前那般鲜活,那般生动的人儿们啊,死后却只是一块小小的碑。
  一块碑,一个名字,究竟能够承载多少意义呢?午后烂漫的春花,山前流淌的暖阳,马蹄上的残香,刀柄处的云纹,这些,又需要怎样的器物才能够乘放呢?只能任凭她们随风而去吗?
  从前,我不信神佛。可现在,娲皇圣母,后土皇地祇,金母元君,斗姆元君,碧霞元君……我长跪不起,祈求母神庇护她们的女儿。
  血,悄无声息地浸润黄土,像是一朵过早凋零的花,若花儿是血肉之身,那葬花人又该捧出怎样的精魂来凭吊呢?
  姚月苦笑着摇头,呕出一滩寒血。
  “回去吧,我们都在等你。”李娇单手扶起姚月,几乎要把她抱起来。
  姚月疑惑地望向李娇,李娇只是轻轻替她拭去嘴角的血迹,又裹了裹披风,揽过她的肩往后看去——公主府的女官,赶来的妇兵,甚至还有几个很小的女孩子——都是她们从道旁捡来的。
  身前的坟墓如海浪蔓延,可身后的人儿亦如潮水般涌动。
  而这一切的交汇处,都落在这个形容憔悴,唇角带血的女人身上,盲者骂一句今古未闻,明者叹一句受命于天。
  无言间,一红衣女官身骑五花膘马狂奔,扬起漫天落尘飞絮。
  跃身下马,她疾步上前,语速飞快,“殿下,陛下有令,召您即可入宫。”
  第81章 姝,持火而立,昂扬也。
  一间偏殿。
  长柱高立,残灯焚昼,青烟悠荡。
  骤雨初歇,早春咋寒,极目萧疏。
  微冷,姚月缓步上前,殿内,只有姚衍一人。
  “皇姑憔悴了……”姚衍以手撑头,轻倚在一软榻上,悠然笑道。
  没去理会她话语间的调侃,她款步坐下,“小皇帝呢?”
  碾了碾手指上不存在的灰,她轻笑一声,“灌了些药,睡下了。”
  姚衍用金柱夹起一块茶饼,放在炭炉上炙烤,烘得有茶香了,姚月用一小玉碟接过,放入一鎏金流云纹银茶碾子,碾轮滚过,上面的宝相莲花转了又转,在一次次的碾压下,茶饼疏疏然碎成了渣末。
  “说起来,你的煎茶还是我教的……”
  “打住打住,一局输赢未定,不叙旧哈。”姚衍连连摆手打断她,而后换个姿势靠着。
  将茶末用茶罗子细细筛过,姚衍自盐台上取一小勺投入沸水,初沸调盐,再沸投末,三沸则止。
  银制茶盏上细细鎏刻着白鹤流云纹,轻转小盏,姚月浅饮半盏,长叹一声。
  “你的人,折了不少吧。”姚衍意味不明道。
  姚月抬眼看了看她,没说话。
  只听她继续道:“交出李娇娇,我收手,这局我们算平。”
  “换个条件,我答应你。”姚月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叫人听不出情绪。
  见她这般,姚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坐起身来,“你是认真的?”
  没有回答她,姚月兀自饮茶。
  她记得这座偏殿。
  孩童是不适合手握利刃的,任何孩子都是。
  还是一个这般满是狂风败絮的早春,她策划了一场拙劣的宫变。
  可竟然成功了——在她的好兄长的推波助澜下。
  “傻孩子。”这是我那短命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全身是血却嘴角含笑,眼中满是崩走的兴奋与疯狂,像是白昼下泠泠低落的冰霜。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我中计了。
  当母亲慌忙赶来时,只余满殿的血,我,死去的爹,染血的剑。
  “傻孩子……”她突然哭了。此前,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哭,她永远是强大的,完美的,坚不可摧的。
  我不知该怎么办,只是轻轻拭去了母亲的眼泪,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最后朝母亲一跪。接着,我捡起了地上的剑,血与剑柄的红宝石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更明丽,那一刻,我觉得我这一生就这样了。
  可就在下一瞬,母亲夺过了我手中的剑。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滑向崩坏。
  永远也不会好起来了。
  她将剑放在我脖子上,架着我往外走。我几次想要朝那柄剑撞去,却被她死死扣住,“没用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阿月,你现在如果死了,那我就白死了。”
  眼泪糊住了眼睛,耳畔只有母亲的声音,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如果真的能够回去,我会毫不犹豫地掐死我自己。我看见了母亲的野心与抱负,不甘与孤独,我都看见了。她花了许多的力气才站在了现在的地方,没有我,母亲或许能走得更远。
  所以我宁愿这世间本没有我。
  “你不是想要救你父皇吗?那我就送你去陪他吧!”母亲冲我大喊道。二皇兄的军队就在不远处,我知道,他已经穿好了戏服。
  呵,天潢贵胄,说白了就是一群戏子。
  我只是摇头,无声地拒绝她。求你了,不要,不要这样。放弃我吧。求你了。
  “窃权者,要藏,要忍,更要无心。”慌乱间,我听见了母亲镇定自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知道了她为何失败,她却以这种方式让我见证。她最爱我,也最残忍。
  这是母亲教给我的最后一件事。
  “姚月,你动心了。”姚衍突然叫她的名字。愣愣抬眼,姚月透过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看见了另一个人。
  太像了。
  在姚衍很小的时候,我还很喜欢这个小侄女。我喜欢孩子,尤其是小女孩,不仅如此,这孩子总是对着我笑,莫名的,我觉得我们很有缘,我经常将她带在身边。
  可后来,姚衍越长越高,却也越来越像另一个人,慢慢地,我不敢再见她。
  就像是,左思不允许身边出现镜子——透过自己的眉眼她会看见那个已故之人,姚衍也像是我的一面镜子,透过她,我看见了自己的软弱无能,可笑天真。
  我不敢见她。
  那时候,二皇兄刚刚登基,季开娍忙着成为手握权柄的季后,这孩子早就被她们抛在了身后。
  连我也抛下了她。
  我看懂了她的隐晦的怨意,可我却无暇顾及。总是有那么些时候,总是有那么些人,每天光是像牲畜一样懵懵懂懂地活着,就已经花光了全部的力气。我无暇顾及。
  “姚月,你动心了。”现在,如是相似的一张脸就这样端坐于我身前,她如是说。
  我没有。我不会动心。我本无心。
  母亲,我不会再败了。
  “我答应你。”恍惚间,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这个人,我交给你。”
  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余晖之下,它闪着光,像是碎了一地的金琉璃,很美。
  李娇持刀立于公主府门前。
  “李君——”不待那人说完,李娇刀锋一横,逼退众人,“我等她来同我说。”
  远处,黄昏浓得像血。
  太阳每天都要死一回吗?
  “我家殿下已与大长公主殿下说明了原委,大长公主殿下也——”只听那人还想要强调些什么,李娇旋刀朝他一点,那人急急后退,顾不得其他,“我说了,我等她来和我说。”
  不知从哪找出了个什么借口,这种东西仔细编排能有一箩筐,李娇没兴趣,更顾不上,她只听见了,他们说,姚月也同意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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