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而后,白锦拥抱住她的恋人——也迎向了那杆刺穿顾绮的长枪。
  是的,从一开始,顾绮就没想过要活着离开。
  而也是从一开始,白锦就决定和她的妻子一同离去。
  离开这污浊不堪的世界。
  李娇颓丧坐在地上,望着她们没说话。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动手啊——”长呵一声,她仰天大笑。
  大刀落下,锃亮的刀刃在天光下反射出苍白无力的光斑,将这人间照得煞白。
  刀刃之下,李娇凄然一笑,只是暗自祈求这一次的死能够将她带向真正的虚无。
  被留下的人要承受一切,而她即将离开。
  “慢着!!!!”
  又一女官策马而来,黑衣黑马,疾驰如风。
  李娇倦倦抬眼,嘲弄一笑。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她默默想,而后又不禁嗤笑一声。
  故友的离去耗尽了她的心神,跪都有些跪不稳了,她缓缓依靠在身旁的柱子上,打算冷眼看这一场闹剧。
  乱哄哄。
  “西北大捷,西辽王储入京,遥问故人——”
  “顾人是谁?”
  “帝京李娇娇。”
  这是李娇昏过去前听见的最后一段话。
  重重倒在地上,天光将她的世界灼烧得光怪陆离。
  第86章 姗,人持竹书,缓行也,从容也。
  “你……你醒了?”
  沉沉抬眼,李娇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久到昆仑的飞雪俨然冻成寒霜,早已不复往昔之轻盈姿态。
  昏暗的世界无意间被蒙上了一层冷霜,李娇觉得自己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每一次眨眼,都有细密的碎裂声。
  车窗外,是如血的夕阳。
  “你……”缓慢而沉重地抬起手,李娇忽然觉得,自己真的睡了太久了。
  而后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稳稳接住——就像无数的她们曾无数次地接住她坠落的人生。
  “我来了。”她如是说,“我们都来了。”
  我们?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李娇猛地起身,掀开车帘——马车前,霍厌悲闻声回眸,朝李娇粲然一笑,潇洒地挥了挥手中的长枪。
  而在她身后的那两人,一人肩上背着两把砍刀,虎背熊腰,健硕挺拔,正是名震边关的婋娘子,此刻正跨坐于马上,一下下打磨着手中的刀;而另一人,素衣玉簪,青丝如瀑,对李娇赧然一笑,带着一丝几不可觉的歉意,是西北大营中鼎鼎大名的算无遗策的兰仙人。
  又或者说,她们是李娇的婋娘与剑兰。
  怔怔坐马车内,李娇这才记起来车内还有一人。
  窄袖暗红锦袍,金丝雀羽混在一起编成了线,细细织成雌鹰展翅的图案,贵不可言。额间的锦帽镶以珍珠与玉饰,脖间黄金点缀着一粒粒硕大的玛瑙与松石,不是中原的装扮。
  二人相顾无言,李娇默默咽下眼泪,尽全力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一层薄薄的糯米纸,在泪水之下显得不堪一击。
  “是阿媖啊……”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阿媖的中原话依旧不是很好,她不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一把抱住李娇。
  人间久别不成悲,曾经声嘶力竭地涌流过的伤口也慢慢地结了痂。而相逢就像是将那痂给撕裂开来,伤口鲜活地血淋淋,又血淋淋地鲜活,以此来宣告它的历史与未来。人间久别不成悲,再逢君才悲。
  “我,杀,兄长,战乱,结束,回来,找你。”她说一个字就要想上一会儿,半天才说出一个不太完整的句子。
  阿媖瘦了,枯瘦中自有一种峥嵘的姿态,像是在腥风血雨里挣扎过无数次的玫瑰,残阳为她镀上了一层金石般的凌厉之气。
  李娇紧紧握住阿媖的双手,在她左手的虎口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如龙在渊,煞气腾腾。
  腰间宝刀,犹带腥血。
  轻轻将手背在身后,阿媖望着李娇,认真道:“我,不疼了。你,别哭。”
  李娇笑着捏捏阿媖的脸颊,就像是往日那般,只是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强,像清晨浅淡的月光,淡淡的,随时准备逃离。
  阿媖抱住李娇,她似乎又长高了,肩膀宽阔而结实,一把就将李娇按进自己的怀中,“我们回家。”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她们刚刚一起出门买了一束花。
  “好,我们回家。”李娇重复道,依旧有些恍惚。
  这条回去的路,她曾独自走过无数次。
  这是她走得最踏实的一回。
  这条路,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多了许多同路人。她们长长地走在同一条路上,她们终将归于同一处。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外隐约有甲兵之声,掀开车帘,李娇闻声寻去,是一大队人。
  谁的人?
  为首的那位将领见到霍厌悲,还是不由发怵,长舒一口气才继续道:“霍将军,您身后的这位李娘子,那可是朝廷钦犯……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哦?罪名是什么?”随手挥了挥手中的长枪,霍厌悲含笑问道,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有趣极了。
  “通敌。”
  只有这短短两个字。那将领拭了拭额间如雨瀑般的汗珠,低声回道。
  “呵。”霍厌悲冷笑一声,笑意若昆仑冰川之上的日光,不见丝毫暖意。
  高坐马上,她垂眸望向那将领,冷声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霍厌悲会这样问,顿了顿才答道:“您是大汤的兵马大元帅,平西节度使……霍厌悲。”
  手中长枪一横,霍厌悲轻轻用枪杆挑起马下那将领的下巴,面上依旧带着玩味的浅笑。
  那人不敢与霍厌悲对视,腿抖个不停,汗也如雨瀑般坠落。这位刚从沙场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少年将军,身上的杀气与血光似乎并未被满路的烟尘掩去,反而被昼夜的凛冽寒风与耿耿霜华打磨得更加深邃而锐利,叫人望而生畏。
  终于,在霍厌悲的注视之下,那将领站都站不住了,双膝无力跪下,面色煞白。
  霍厌悲见此也只是一声轻笑,手中长枪一转,只听她厉声道:“我不管你是谁家的狗,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她李娇娇是我霍厌悲的挚友,李娇娇通敌,就是我霍厌悲通敌,就是西北边疆十五万妇兵通敌!”
  “是…是……”马前跪着那人只是连声答道,不敢再有任何想法。
  挡在车前的那队人很快就退去了,隐隐有若斑斑锈迹的铁器之声,涩痛凝滞,似是不甘。
  溶溶残阳下,霍厌悲回眸,高坐宝马之上,手中长枪倏然划破长风挑起车帘,阿媖不解地望向她,李娇只是淡淡一笑,歪着头与她对视。
  久别乍相逢,许多情绪都被融入了风中。
  一黑衣女官不知从何处出现,也是西辽打扮,颔首,她低声对阿媖说了句什么。
  是西辽话,李娇听不懂。
  阿媖头都没回,只是看着李娇,眸色若稚童般的漆黑,又如小兽般澄澈。启唇,只听她也说了几句西辽话。
  李娇安静看着她们,阿媖长高了很多,可不知为何,在李娇看来依旧像是个孩子。
  西辽话若羽毛般熨贴滑进耳廓,蒸汽一般,柔顺而舒适,李娇只当她们在闲聊。
  察觉到李娇的目光,阿媖抬抬手让那女官退下,用中原话向她解释:“挡路,杀。干净。”
  马车继续向前。
  落日彻底被远山吞噬了,一丝不剩。余下的残晖像是优雅拭去嘴角血迹后留下的长痕,一抹一抹的。
  太阳已经消失了,可天色却并不暗,斜晖渐渐沉寂下来后,有一种宁静而悠远的深蓝,像是一个悠扬的远梦的开端,令人的脚步都渐渐慢下来。
  所有人都安静地向前,温和地等待着月出,等待月华抚照九州的那一刻。
  李娇知道,那一刻,不会远。
  马车又停了下来。李娇的头疾已经连着好多日了,并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疼得更凶,针刺一般。
  倦然掀开车帘,她轻蹙着眉,声音带着几分哑:“又怎么了。”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她。
  霍厌悲长叹一声,翻身下马,所有人都默默走向车后,将空间留给她们。
  在这片宁静的幽蓝之下,她们相顾无言。
  像是一出大戏终于要走向落幕一般。
  第87章 妠,海纳也,广怀也。
  她憔悴了。
  这是李娇的第一反应。
  该说些什么呢?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嗯……又见面了。你怎么在这?
  太俗气,太老套了。
  就算是要收场,也不该是这般——若是这费尽心思耗尽心血编排出来的一出戏,最后竟要用这样的陈词滥调来结束,又怎么能够甘心呢?
  至少李娇不甘心。
  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这个人了,愣愣站了半晌才发现,她竟然坐在轮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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