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满城的花忽得沉寂了下来,变得黯淡。耳畔只剩下了马蹄声,若铜锤鼓地,惊心动魄,像是陨星袭地前的宁静——连风都停了下来,宁静得令人窒息。
李娇快步下楼,不去理会。
能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暗自嗤笑一声。
走下城楼的那一瞬,马儿冲了进来。
血气扑面而来,浓浓压在每个人的肩上,而后又沉沉涌入鼻腔,带着细碎的尖刺,划破了宁静的假象,一切都在以一种接近光的速度开始崩塌,所有的色彩驳杂地混在一起,鲜艳得诡异。
像是仲春的花,暖暖融作一团,每一片花瓣下都暗藏着斑斑锈迹,满是腐旧的腥气。
“大长公主遇刺身亡——山贼……”后面说了什么,李娇已经听不见了。
好痛。分不清是哪里在痛,五脏六腑仿佛被揉碎了又硬生生拼起来,身体以一种生硬而古怪的姿态行走着,她猝然跌落到地上,呕出一口腥血。
手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姿势撑着自己站起来,手腕就这样脱臼了,她浑不在意,跌撞着起身,连爬带滚,去追那匹黑马。
走得太急了,她再一次跌倒在地上,似有一声长叹,抬头,是一双干净而温柔的眼睛——马儿的眼睛。马儿停在了不远的前处。
那人似乎伤得太重了,滚下马来,绝望地喘息着,若搁浅的鱼。
马儿亦粗粗喘着气,油亮而富有光泽的皮毛上覆上了一层薄汗,可它的眼睛却依旧是平静的,若一汪静潭,安宁,温良,了无波澜,让人的心不由地沉下来,几乎要贴在地上。
李娇凝望着马儿,就像是在凝望着深渊,又像在凝望着镜子——她看见了她自己,形容枯槁,憔悴黯淡,衣带渐宽。
愣愣跪坐在地上,她微微颤抖着爬向地上那人,语气平静,问道:“你方才说,谁遇刺了?”
若一条被掏空内脏的死鱼,那人干瘪而无力,绝望地瞪着一双眼睛,半晌,才听见微弱的声音幽幽传来,像是从冥府飘来的一抹青烟:“山贼……作乱……大……大长公主……遇刺……身亡……”
语毕就咽气了。只是那一双眼睛依旧空然地睁着,怒视着无尽的虚空。一束光打下来,却照得那双眼睛愈发的空洞,似是深渊。
阳光像是流动的冰,将人包裹。太阳堪堪挣扎着爬上来,像一粒完美无缺的血泪,红得发暗,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滴落,染红人间。
李娇轻轻放下了她,割下衣袍盖住她的脸,而后挣扎着站起来,爬上了那匹黑马。
冷汗打湿了她的衣襟,发丝若蛇尾般缠绕在脸庞,李娇抬手随意拭去额间的汗珠,长舒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带我去找她,好马儿,带我去找她,求你了……”她语辞模糊而哽咽,像是雨打湿的冷霜。
阿媖从城楼上追下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李娇这副模样,她也不再多问,只是抬手将自己的斩蛇刀扔向李娇。
二人对视一眼,李娇按住自己的手腕用力一扭,将脱臼的手接了回去,而后背手结果那把大刀,手臂微颤。
兵器漆黑,寒凉,极重,刀刃被磨的发亮,若星子划破长夜,是把杀人的好兵器。
单手握住斩蛇刀,冰冷的触感使她冷静了几分,再次长舒一口气,她朝阿媖淡淡一笑。
是极其浅淡的笑意,若月色下被露气打湿的薄花,比月色还轻。
“等我回来。”李娇微微颔首,揉了揉阿媖的头,而后不再多言。轻轻拍了拍马背,只听她低声道:“好孩子,带我去找她。”
马儿听不懂她的话语,但却听得见她的心跳。马蹄上的血迹染红了长街,马儿载着她奔出城去,远方的朝日若残阳般血红透天,骇人得很。
尽管每天都有日出,但今日,莫名的,没有人知道这轮红日将要去往何处。
第89章 嫸,人之善言,进益也。
持刀而立,李娇茫然四顾。
地上是驳杂的血迹,混着泥泞,乱蓬蓬的马蹄印,不知会通向何处。
败乱泥泞中有一只钿头钗,花丝钩织着蓝红宝石,精细可爱。弯身捡起,李娇的心更沉了几分。
天又开始落雨了。雨水缠绵,哀怨,似在倾诉着什么。可雨水还是太无情了,连地上的血迹都要洗去,绵绵粉饰一切,不留余地。
仔细将那钿钗放入怀中,她牵起马,茫然无知地向前。
李娇也不知道要到哪去,只是不断地向前,仿佛只要一直往前走,就不会被追上——被斑驳的回忆,腐旧的日光,郁郁的树,寡淡的花,海浪般的悲伤追上。
又或者说,她早已走不出。可是走不出也得向前,停在原地只会被回忆淹死。
悲郁若海浪般起伏,漫天惊涛间,她牵马向前。
就这样又不知走了多久,从日出走到了日落,那轮红日历经荣辱,终要归于沉寂。
雨,一直在下。
这幕湿云似乎没有放过李娇的打算,好在她也没有打算放过这一切。
远远似乎有一个村落,李娇脚步微顿,继续向前。
隐隐有兵甲之声,隔着溶溶水雾传来,似划破蚕绒的铁丝,刺刺然,带着阻塞的腥锈气。还有如雾气般的哭喊,一拳拳打来,蓬蓬。
顺了顺马儿被雨水打湿的鬃毛,李娇滞然凝望着马儿的眸。
那是一双墨绿色的深眸,缱绻宁静好似一汪湖水,它总是这般,悲悯而无神地注视这一切,毫无苦痛,却也毫无波澜。
李娇依稀记得,它是有名字的,叫什么来着?
似乎是……踏霜。
踏霜。
可是风霜刀剑,又怎可踏尽呢?
苦笑着摇头,只余一声叹息。
李娇再次顺了顺踏霜的鬃毛,“回去吧,好孩子。我……我要去寻她了。”
马儿似乎也累了,轻轻予她倦然一瞥,而后悄然踏着缓步,隐入山林。
它离开了。
李娇嘴角上扬,勾起一抹薄笑。再次再次转身,她的身后已然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心无挂碍,神性穿过她的肉身,去到极远极远的远方。
她持刀向前,刀尖轻触地面,发出铁屑般的摩擦声,燥然划过耳膜,磨得人心粗粝,燥燥然。
村寨中,有山贼作乱。厮杀声振天鼓地,贴着地向人袭来,游丝一般,浑然无力,却让人心烦。
持刀,缓步走入村寨,有一匪人停下动作,撇了她一眼:“哪来——”
话未尽,头已然落地,铿然一掷,血雾四溅。
许是太快了,刀身并未染血,腥气自尚带余热的刀面腾腾醒来,看得人心骤然一凉,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有实质。
“你们,就是那作乱的山贼?”李娇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可没有人敢忽视她——她手中的那把大刀,两人合力都不一定能抬起来,而今就被她这般轻巧握在手中。
一时间,许多贼人都停下来手中的动作,警惕看着李娇,渐渐将她围了起来。
双方无声对峙,半晌,他们的头目上前一步,颇为忌惮地盯着李娇,沉沉开口:“你是……”
“你们可曾劫掠过一位皇族?”李娇抬眸,回望着眼前这满脸横肉的匪头,开口道。
那人只是大笑,笑声粗犷有力,几乎像是大喊:“管他爷爷的什么天家皇族,都不过是一堆烂肉!老子这刀下——”又是一颗坠地的人头。
其他的匪人似乎被震住了,一时没有动作。
“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抬手拭去脸颊的血珠,李娇挥刀将那颗人头拍作一滩烂泥,浅笑一声,她勾手,大喝一声:“孬种,一起上啊!敢见斧兵,不敢见黄泉吗?”
有人弃刀跑了,有人勉强应对,李娇大刀所到之处,不见生人。
血雾与雨珠混杂在一起,雨珠滚滚向下,血雾茫茫向上,李娇身处其间,被水雾迷住了眼。
力竭了,她指尖微颤,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刀,日色苦白,寒极,持刀,她半跪在地上,粗喘着气。
她的周身没有活人,又或者说,没有人。她挣扎着起身,走出这村寨,继续茫然无知地向前。
所有微小的希冀在她目光所触及的瞬间坍塌成苍凉而死白的灰,她似行走在草木黄土间,又似行走于无尽空茫中。走着走着,她双目空洞,俨然是一位过客,似乎只要她一直走下去,她就可以走出这片凉月一般的悲伤。
可她已然成了一位书中人。放下一颗妄心便可走向空的远方,可一颗心早已被揉进千万缕朔风里,妄根深种,不得了然。
于是只得继续寻下去。是果报亦是因悟。
遍寻无果,她不知所措。
愣愣跌坐在地上,连落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愣愣坐在枯雨黄泥间,像一粒渺小而无生气的尘埃。
身上的伤口生疼,可甚至不及心间的万分之一。她只是茫然无知地胡乱地坐在道旁,她突然很想成为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