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如果成为了一棵树,就不会有这般晦涩而酸楚的心绪了吧?
她想成为一棵无用的大树。
雨还在下。雨珠无声落在她的伤口上,混杂着血水,又继续奔赴下一段旅程,最后义无反顾地撞向黄土,粉身碎骨。
大地无声地包容一切,也吞噬一切。大雨向下,血与泪也跟着一齐向下,大地养育了她,她现在只想将这一切都还回去。
李娇默默平躺下来,血滋润了土地,她只是觉得安心。就这样回去吧。
是时候该回去了。
虽然她不知道会回到何处。
可就在下一刻,地面再次震动了起来。微小但颇有韵律,一下又一下,心跳一般。
这轻响一声高过一声,似有什么沉睡已久的旧梦将要从地的最深处醒来,重新勾起人灵魂深处的欲望,序章一般。
声响渐渐平息,眨眼,李娇无言凝望着头顶的生物,笑得很勉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是踏霜。
“你是她的马儿啊……”
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又想起初春新作的几件衣服还没穿过,李娇忽然还想要再活上几天,她抱起地上的斩蛇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马背。
将刀横放在马背上,她轻拍马儿:“走……好孩子,我们回家……”
第90章 姇,同琈,玉华也,光耀也。
马儿已很是疲倦了。马蹄声疏疏,一粒粒落下,残月一般,却依旧铿然。
它驮着李娇,缓步来到润园门口,发出一声激烈的长鸣。
落日余晖长长打在这一人一马身上,照得那殷红的血色愈发荒凉。
见李娇这副模样,下人都不敢妄动,立刻向里传报。李娇不在的这些时日,润园由阿嬉掌事,她在短短的时日里将润园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今阖府上下,唯她是从。
阿嬉得知了消息,跌跌撞撞奔来,她容色恍惚,鞋履都没来得及穿。宋稞沉默跟在她身后,手上提着一双鞋,沉默无言。
下台阶的时候险些摔上一跤,被宋稞横腰扶住,“慢些……”宋稞皱眉道,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阿嬉只是点点头,自然地握住宋稞的手腕,想要继续往前走,却被宋稞拦住,“先把鞋穿上。”
语毕宋稞半跪在地上,仔细替她穿好鞋,而后起身,伸手环住阿嬉的腰,往前走。
李娇趴在马背上,呼吸浅得几乎没有,身上的伤口却深得吓人。
阿嬉不忍再细看,伏在宋稞肩上小声哭泣,宋稞轻拍着阿嬉的背,无声安慰她,目光却直直注视着眼前这个身负重伤的女人,神色复杂:“还不快去取担架来!”
这片夕阳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天色幽蓝深邃,在这样的天色下,似乎会悄然凡是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宋稞手持利刃,静立于塌前,无言。
阿嬉昼夜不歇地在李娇塌前守了三天,谁劝也没有,终于在今晨被忍无可忍的宋稞打晕,一觉睡到现在还没醒来。
窗外,又是那一片如血的残阳。
宋稞就这样在塌前不知站了多久,久到日光再无力去描绘她的阴影,倦然回首,一去不归,而天边的斜云却像是它沉重而饱蘸鲜血的裙摆,拖拽出惊心动魄的长痕。
她注视着手中的匕首,利刃倒映出她的眼眸,宋稞害怕这双与阿姐又七分相似的眼睛。她注视着这双眸,这双眸亦注视着她,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为此而惊醒,为此而辗转反侧。
长叹一声,她抬手,决绝向下刺去,紧接着,更快地,宋稞的另一只手却握住了刀刃。
滚烫的鲜血滴落在李娇的面颊上,昏睡了好几天的人浑然无觉,一动不动。
那抹血成了她面上唯一的颜色,与苍白的病容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像是九天的神女,又像是地府的罗刹。
所有的嗔恨都被一览无余。
又是一声叹息。
宋稞随后在袖口拭去匕首上的血,收起匕首,又取出一方手帕替李娇擦去面颊上的血痕。另一只手仍在淌血,可她就像是感觉不到一般,不去理会。
在塌前有站了一会,宋稞再次叹气,转身想要离开。
可就在转身的瞬间,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手上还带着血,很冰,突然被这样紧紧握住,宋稞莫名一颤,回眸,是一双清明如炬的眼眸。
绝对不是刚刚醒来的模样。
“伤口包扎好了再走。”李娇笑着嘱咐她,仿佛对方才的一切一无所知。
宋稞苦笑一声,破罐子破摔,想要甩开她的手,李娇作势喊疼,吓得宋稞不敢动弹,抬手想要去扶住李娇,又发现手上全是血,于是只得低头去找帕子,脚下却又险些被垂下来的帷幕搬到。
一连串的动作下来,显得颇为滑稽,李娇不由笑出声来,宋稞闻声瞪了她一眼,不说话。
“书架边柜子从下往上数的第二个匣子,有个药箱,去拿来。”
宋稞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提方才的事,又这才发觉手上的伤口确实是不算浅,疼得厉害,她只得照做。
草药味很快盖过了血腥气,算不上好闻,却莫名熨贴,浅浅抚过鼻尖,安人心神。
宋稞望着仔细给自己处理伤口的李娇,忍不住开口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李娇动作一顿,含笑看了宋稞一眼,而后低头继续替她包扎伤口,过了好一会,她才问道:“那你说……我该问些什么呢?”
草药的气息还在蔓延。苦涩中隐隐透露出甘冽的清香,疏网一般,薄薄淡淡,却给人以轻盈却稳定的安全感,至此再也不惧怕坠落。
宋稞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节间的茧,心在草药香的包裹间慢慢沉静下来,她不说话,李娇也不着急,只是仔细地给她裹纱布。
半晌,宋稞才沉沉道:“譬如……我是谁。”
李娇闻言只是一抹柔软的笑,抬手,她自然地捏了捏宋稞的脸颊,手感比她刚来的时候要好上不少。
起身,倒上一盏热姜茶放到宋稞手中暖手,李娇又给自己斟上一盏姜茶,才柔声道:“你是宋稞。”
紧张了半天得到了这样的一个答案,宋稞难免有些奇怪的感觉。不自然地挠挠头,她的声音不由快上了几分,只听她继续问道:“那宋稞又是谁?”
李娇煮茶的动作一滞,感受到宋稞认真且直率的注视,李娇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走上前,她轻轻搂住宋稞,轻声道:“宋稞,是宋稚的阿妹。”
宋稞愣住了。
该怎么去形容呢。像是柔浅的日光传过了透澈的寒冰,冰丝丝点点融成了水,变得柔软而细腻,水……还是冰吗?
她呆呆地被李娇搂住,震惊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手颤颤巍巍抬起来,回抱住李娇,她愣愣道,有些语无伦次:“你……你知道我是谁。那你还……你……”
“我知道。”李娇缓缓道。
李娇当然知道。七分相似的眼眸,熟悉的名字,皱然倦然的眼神,利落的身手,一切都如树叶的脉络般有迹可循。
“或许……在另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和你的阿姐,会是朋友。”
一粒泪猝然落下,像是回忆的碎片,干净澄澈,却也刺人。
宋稞突然哭了,像是迷路的孤狼骤然寻得了归家的路,不远处,部落中的呼唤若鼓声般蓬蓬然。宋稞哭得像是一匹受伤的幼兽,紧咬牙关,抬手想要给李娇一拳,在她身上找了半天,全是伤,没有敢下手的地方,只得死死攥住她的衣服,不愿松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往事若窗外的残阳一般,渐渐腐化成一堆腥苦的血泥。沉溺于往事的人鼓起勇气,往前试探了几步,留下了一串殷红而斑驳的脚印。
“都过去了……”李娇低声道,轻轻拍着宋稞的背。
腥红泥泞间,李娇一把攥住宋稞的手,带着她狂奔向前,永不回头。
第91章 姺,前行之人。
春和景明间,李娇独坐花丛。
她很安静,不说话,身旁只放一壶清酒,在炭火上细细温着,散发出淡淡的米香。
不远处,侍女们在放纸鸢,春衫猎猎,她们的欢笑声直悠悠荡到了天上去,又变成阳光疏疏洒落下来。春阳,比这世间最名贵的锦缎还要珍贵。
宋稞拿帕子细细拭去阿嬉额间的薄汗,又给她添了一件蚕丝披肩,才将手中的纸鸢重新递给她,“跑慢些,别着凉了。”
阿嬉笑着捏了捏宋稞的耳垂,牵着手中的纸鸢,快步跑开了。
宋稞轻笑一声,也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不说话,只是傻笑。
见宋稞这副傻样子,李娇浅啜一口清酒,低下头,不再去看。没出息。她在心中暗暗吐槽。
迟迟春日下,暖暖煦风间,李娇是一个与春天全然不相称的人。
自从那日负伤归来后,她就一直这般沉默。医师说她捡回来了一条命,可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没有人敢问她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