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她似乎留在了某个寒冬,又或者说,她似乎不愿走出某个寒冬。
婋娘那天咋咋唬唬扛着大刀回来说想要带阿嬉去跑马,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落在李娇身上,察觉到她的用意,李娇轻轻摇了摇头,像是一堆枯黄的落叶。
阿媖而今是西辽王储,整日周旋于各位使者之间,不得见面,送来的珠宝都是按箱算,比河沙还多。
霍厌悲不知为何对这场面竟见怪不怪,只是每日来府上看李娇一眼,看完就走,也不怎么说话。
或许是那场雪下得太急也太猛,连月儿都被淹没了半盏,她走不出来,也不愿走出。
“你在做什么?”宋稞缓步走来,自顾自坐在李娇身边,又十分自然地给自己斟上一盏酒。手上伤口包扎得比昨日还要精细,一看就是阿嬉的手笔。
李娇看了宋稞一眼,继续无意识地盘着手中的檀木手串。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低声道:“没做什么。”
宋稞能感觉到,在李娇与自己之间,或者说,在李娇与这一方天地间,有一条深邃而几乎不可凝视的沟壑,无声将她们间隔开来,她听不见李娇耳畔那呼啸的烈风。
“你……像竹子。”不过她们之间总是有这样一种奇怪得默契,宋稞也顺着李娇的节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身旁的空酒壶又多了几个,宋稞才缓声道。
“竹子?”李娇的眼神动了动,但也只是一瞬,像是石粒在千百次碰撞后微弱的火光,转瞬即逝。
远方的天空上,稀稀落落飘着几只纸鸢,天很蓝,没有云,像海,纸鸢像是海上的小舟。天蓝得很庄重,几乎要接近凝重了,地却变得很轻,世界几乎要颠倒过来。
顺着地面向天望去,阿嬉手中的纸鸢是飞得最远的一只。
阿嬉手中的纸鸢是一只幽蓝色的蝴蝶,是宋稞连夜做好的,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蝴蝶。很多时候,她会不自觉想,自己会不会也是一只蝴蝶。
酒煮得微沸,宋稞给自己斟上一盏,又给李娇满上。浅饮一盏热酒,宋稞觉得身上的气都更顺了几分,双手抱头,她轻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眯眼晒太阳。
阳光将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照得发头,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宋稞竟然忽得有几分困倦,只听她懒懒开口道:“你……先前像一棵树,现在……像一棵竹。”
李娇闻言淡淡看了宋稞一眼。
“嗯。”很轻很轻的一声,算是回应。
见李娇这副样子,宋稞长叹一声,坐起身来,盯着李娇,认真道:“你……空了。”
清风拂过,身后的那片幽寂竹林疏疏作响,碎玉一般,透而明丽。而地上堆起的,枯朽泛黄的叶,若停歇的暮年的蝶。
仰头满饮一盏,李娇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她抬手,捏了捏宋稞的脸颊,低声道:“空,不好吗?”
像一枚钱币的两面,不知为何,李娇和宋稞相处时总是有许多话说。
不远处,阿嬉朝她们挥了挥手,而后跑得更远,她似乎想要去打秋千。纸鸢的线断了,幽蓝的蝴蝶有生命一般,在深邃无垠的天上翩飞盘旋,而后渐渐变成了一粒星子般的细点。
宋稞望着阿嬉,眸色缱绻,连笑意都变得温柔。毫不客气地拿开李娇放在脸颊的手,她轻轻撇了李娇一眼,定然道:“你,执空,不好。”
李娇微微一顿,而后又是一抹牵强的笑,她又饮一盏,随意叉开话题道:“小小年纪还参禅呢。”
抬手按住李娇的酒盏,宋稞见她这副样子,眉眼间也染上了几分不耐。
“你上次带回来的那匹马,还在马厩里。”认真盯着她,宋稞抬高了声音。
李娇看了她一眼,所以放开了那只酒盏,靠在软垫上,她含笑看着宋稞,不说话。
那笑意很薄,不达眼底。
“那是她的马。”宋稞继续逼问道。
至少在李娇看来,这是逼问。
“嗯。”李娇点点头,算是回应。
宋稞忽然站起来,牵起李娇的手,她继续道:“你应该骑上那匹马,出去。”走出你的冬天。
“去哪?”颓丧坐于软垫之上,李娇抬头望向她。
可宋稞只是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你的心,知道。”
李娇忽然笑了,顺着手腕的力站起身来,她反手捏了捏宋稞的手,含笑望着她,不说话。
见她依旧是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宋稞握住李娇的手用力了几分,语速加快,她死死盯着她,“你,你不能就这样死了。”
“我现在不活得好好的吗?”李娇反问道。
“不一样的!”宋稞打断她,焦急道。
“这世间的人,大多二十几岁,甚至十几岁就死了,只是要到很久之后才能下葬。有些人,表面看着还像是个人,走进了看,连尸臭都藏不住。”
李娇静静听着,没说话。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宋稞一字一句重复道。
“死之前,再活一次吧。”
第92章 姞,上古母神黄帝之后。
沉寂暗室,一女子于藏书楼内秉烛而立,她身着一袭素白,一条金丝编织的抹额轻轻绕过额间,隐约盖住了眉心的那一粒朱砂痣。
华眸微敛,她于层层书海间缓步走下来,可就是这位云中白鹤一样的女人,就是整个帝国最有权势,离皇位一步之遥的人。
就在昨日,她自请封为摄政王,天子应允,朝中一时掀起狂澜。
望着来人,她浅笑道:“又见面了,李娇娇……”
姚衍高立于阶上,李娇平静望向那张和姚月有五分相似的面容,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年命朝露,她不知还有几多时日,故也来不及伤悲,强按下心中的阵痛,她重重跪下。
膝盖骨敲击木质的地板,发出沉沉的响,更像是一记落于心间的重锤。
李娇还没来得及开口,姚衍就先大笑起来,手中烛火颤动,幽明不定,似乎整栋藏书阁都随着烛火的明灭而微微苏醒,也发出古旧的哑笑,带着泛黄书页与枯旧竹简的霉气。
笑得几乎要站不住了,姚衍轻依在栏杆上,腰间的玉饰轻敲木柱,发出若银铃般的脆响,比烛火还要明丽。
手腕轻轻撑着头,姚衍垂目往来,刺刺道:“哟,你这是……她死了,急着找新主人了?”
她尖锐的言辞并未在李娇心中掀起任何波澜,又或者说,现在恐怕任何东西也都无法在李娇心中掀起波澜。神色平静,只听李娇继续道:“你手上现在,缺一把刀。”
姚衍闻言神色微顿,而后几乎是在瞬间又恢复了原状,笑容微敛,她一手持烛一手把玩着烛火,只听她嘲弄一笑,“呵,本宫缺什么刀?多少人上赶着来给本宫当狗,当刀。”
李娇闻言微微抬眸,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她直直跪在地上,像是那纸糊的皮影戏人,了无生气,又或者说,更像是一具空洞的树,只剩下一张树皮还在苦苦支撑着,往里看,是无尽的枯寂与平静。
无人敢这般临渊而立。
李娇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教人听不出情绪的起伏,若深冬浅扫松枝的弥弥雪粒:“多少为刀者,终究善养其器,想要保全其身。你缺的是一把……不会给自己留退路的杀器。”
一束光垂落进来,沉沉打在李娇身上。千古暗室尚且一灯即明,可她偏偏就连一粒光也寻不到。只有一只若刀斧般尖锐的钿钗,无声置于怀袖之中,悄然诉说着一段遗恨。
光于她而言,还是太沉重了。
斜斜的光洒落下长长的阴影,李娇凝望着自己的影子,凝望着自己枯萎的野心,干涸的欲求,无望的希冀。她就这般无端地凝视着,无端觉得忧伤,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她整个人疲态尽显,似乎没能走出某个寒冬——她一个人的寒冬。
无人知道那片隐晦的雪下覆盖了什么。
可怜天上雪,无端堕人间。
姚衍面含嘲弄,又往下走了几步,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我自己,也能杀。”
李娇嘴角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她直直望向姚衍,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气场就已经全然不同了,恍惚间,姚衍似乎看见了她身后的万里波澜与重重杀伐,若利刃深凿金石,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莫名的,姚衍想起了姚月,更想起了她那死去的倒霉爹。那是只有皇权富贵才能浸润出的轻随。
只见李娇薄唇轻启,缓声道:“为君者,垂拱而立。杀业过深,难承神器之重。”
“你……好大的胆子!”姚衍那副虚虚撑起来的架子再也支持不住,她几步飞奔跑下来,死死捂住李娇的嘴,一双华目怒瞪着她。
她的日子也没有外人看到的那般好过,朝中颇有些老不死的老东西,比那在地下埋了二百年的骷髅还要腐旧,姚衍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就算是眼看一只公狗或公猪坐在那皇位上,也见不得女人坐上去。
李娇微仰着头,姚衍的目光若一记记刀子飞来,李娇微微垂眸,不去看她,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李娇忽然咯咯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