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曾经,李娇不敢睡去,因为梦中一片空茫,不见故人。而今,李娇亦不敢睡去,她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她卧倒在孤月间的一片迷梦,更不知梦后会是一片空茫,还是梦醒之时。
  最后的最后,李娇在姚月的怀中沉沉睡去。
  姚月轻哼着的那曲小调,像是仙人的衣角,薄而透明,牵引着她,进入梦的国度。
  在梦中,她一人见证了一场完整的落雪。雪花翻飞间,她忽然在想,那一切,或许不是梦。
  第97章 娹,张弦射日,天地乃宁。有守也。
  日光倾泻,如流水般幽幽荡来,光雾氤氲间,李娇沉沉抬眼。
  帐内算不上昏暗,汹涌的天光隔着层层叠叠的帷帐,如星子般化开,柔光缱绻。
  下意识抬手寻去,身旁的床榻却似乎早就空了,微凉。
  迷朦的双眼几乎在瞬间变得清明,李娇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掀开层层帷帐,抬眼寻去。
  窗外,一粒大得骇人的红日明晃晃挂在天上,像是一颗努力瞪着的眼珠,很不真实的样子——李娇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太阳,一副要瞳仁碾压一切的架势。
  莫约是晌午的样子,屋内,空无一人,日光若金粉般扬起,晃人眼帘,发刺。
  推门出去,院子里也没有人,李娇的心骤然间又沉了几分。
  像是瞬间自云端坠落,来不及也不敢去回味些什么或是细想些什么,只能就这般怀揣着一颗若铁沉重又如冰空洞的心,继续向前。任由那凄风冷雨在心中空空然荡了一遍又一遍,茫茫无穷期。
  木然拿起案台上的剑,李娇恍恍推门,想要出去,尽管她尚且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茫然向前,周遭的景象随着步伐的前进,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坍缩,塌陷成微不足道的尘粒。
  滞滞走过长廊,两旁的竹枝的根系相汇于地底,筹谋着什么,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暗网,沉默而有力地锁紧,脚下的砖块似随着它们的脉搏而跳动,竭力粉饰着暗处无声窥伺的狰狞而贪婪的野心。
  李娇脑中一片空白,竟也一时忘记了这条小径会通向何地。
  路的尽头是一间屋子,没力气思索,她推门而入,首先是一阵清幽的檀木香。
  那双悲悯的眼眸垂照那道瘦弱的身影,李*娇将颤抖的手背在身后,于神像之下低头,像尘埃中长出的一抹叶。
  这是一座神龛。
  “这……供奉的是……”有一道怔怔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娲皇圣母。”无意识地回答,声音飘忽下坠后李娇才意识到什么。
  可她却依旧不敢转身,怕惊扰了这一场幻梦,指尖冷得发白,似乎连身体里的血都凝滞不前。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可就在这时,一双手轻轻抚上李娇的肩,耳畔是那道熟悉的声音,空灵动听,宛若救赎:“做什么呢?”
  剑掉落到地上,李娇转身抱住身后之人,一言不发。
  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尽管她也不想去分清楚。
  姚月转过身,认真看着李娇,她的眼睛明丽而澄澈,像是裹上了蜜糖的星星,甜得有些发腻。
  她仿佛无所不知,又仿佛一无所知。李娇看不清。
  “做噩梦啦?”姚月的声音似乎也裹上了金粉,闪着微光划入耳廓,不是很熨贴的触感,却实在是迷人心窍。
  李娇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点点头,轻声回应道:“嗯。”
  其实李娇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爱实在是一种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的东西。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人。这是她与命运的第一次交锋,也是头一回愿意去相信神佛——她看见了天道的存在,看见了“道”从每个人身上奔流而过。可在很多时候,“看见”是一种苍白无力的动作,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穷途见道。
  可是啊,看见了,又如何?
  上一世,她是众人口中的“天命之人”。她从未与宿命交过手,从未得到也从未失去过什么。
  可这一回不同,她变得谦卑,变得虔诚,也变得软弱。她开始信命,信神,信因果。
  多少个不得入眠的午夜,她恳请娲皇大尊让她能够与爱人在梦中重逢。
  像是被狂风揉碎的月光,她依旧明亮却满是细碎的裂痕——那是风穿过的地方,也是爱恨奔涌的巨河。
  甚至,在那天,在再次见到姚月的那一瞬间,李娇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爱她更多几分还是恨她更多几分。
  情、欲、爱、贪、嗔、痴……还有许多比这更浓烈更深邃也更难以辨析的东西,狂风般地呼啸,烈火般灼烧,石浆般涌流,浓浓杂杂地,狼狈不堪地混在一起,深沉,也狰狞。
  像是被利斧砍下又尖叫着愈合的血肉,肉粉色的疤痕狂暴地呐喊着,不愿睡去。
  像野草,巨蟒,枯树,寒鸦,像消瘦的月色滚烫地奔涌,像疲倦的日华力竭后坠落,一切都斑驳腐朽却生机腾腾,分不清是在流血还是在狂笑。
  她是天子也是凡人,在狂奔也在坠落,像清醒也像沉沦。她是最高明的愚人,最愚钝的智者,是这世间最爱姚月的人,也是这世间最恨姚月的人。
  “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的?”姚月似乎从这尊神像后窥见了什么,脸上挂着故作轻松的空茫的浅笑,她紧紧抱住李娇,却好似抱住了一段残旧的月,没什么生气。
  仿佛只要再用力一分,怀中的人就会随着一阵枯朽的响声化作碎片,满地狼藉。
  “不久前。”李娇轻声回应着她,眼神空洞,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像深夜的枯井。
  “嗯。”仓促的回应掩饰着哽咽声,颇有几分慌乱的意味。
  顿了顿,只听李娇继续道:“准确说,是在找不到你之后。”
  “以后不信了。”李娇轻拍着姚月的背,低声道,带着几分安抚的口吻。
  姚月慌乱地点头,来不及去细想她话中的意思。极力平复的情绪忽然决堤,眼泪早已打湿了衣襟,她狼狈地将脸埋在李娇肩上,泣不成声。
  李娇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在姚月耳畔喃喃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莫名地,变成了李娇在安慰姚月。
  “以后不信了。”李娇低声重复道,一字一字地,很是认真。
  “从今以后,我只信仰你。”
  你是我最愚不可及的痴念,是我最深信不疑的理想。
  日光在空中炸出一道道光痕,深深自窗边刻进来,划破了眼帘,留下一道道光怪陆离的裂隙。
  裂隙里保藏着眼泪,鲜血,与尚未风干的残梦。
  第98章 娀,持戎相见,助也。
  残月被漂得泛白,是如薄纸一般的月色,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黯淡的寒霜打落。浓云滚滚自天边砍来,不留情面。
  宫门之外,李娇持刀而立,任凭华夜在身上幽幽荡过。
  厚重的宫门紧闭,拦住人的去路,它只是沉默着兀自沉默,不知碾碎了几多挣扎与呜咽。
  眼前这条被拦住的、看不见的道路,将会直直通向帝国的心脏,权力的顶峰。
  而此时此刻,那座华朽而绮丽的宫殿显得有几分落寞。宫人都被屏退了,灯火阑珊间,有一位身着绛紫锦袍的女子手持烛灯,无言静立。
  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后的鎏金烛树在点点疏落的飘风下乍暗乍明,明与暗吞噬着彼此又孕育着彼此,在坍塌与重构之上,她就这般安然而坦荡地静立在一切的交汇处。
  颇有几分困惑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姚衍的面上难得出现如此直白易懂的表情,好似稚童,明媚浅白间有一股淡淡的郁气,如烟水般萦绕。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一个莫名顽劣的女孩,和她那无端忧郁的小姑姑。
  姚衍肃穆立于华堂之上,身上那身大人的衣冠几乎有一瞬间的崩塌与溃朽,她深吸一口气,面上是熟练的故作轻松的浅笑,又长舒一口气,她才定定问道:
  “你……是人是鬼啊?”
  是很轻快的口吻,仿佛在说笑。
  深锁的眉头微展,顺着光的指引望去,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了浅淡而深邃的刻痕。世间事就是这般,即使是身为天潢贵胄的她也不得幸免。
  绛紫袍,玉蹀躞,翡翠珠,黄金冠。
  威仪赫赫下堂来,好似紫薇降人间。
  轻浅柔淡的少女时光也悄然逝去了,像一卷旧书,安静地沉睡于某段残落的光阴。在她的身上,早已不再能够寻得永乐公主的影子。
  她变得沉默,却也坚硬,像是被流水一日日打磨的玉石,流水褪去后,众人才惊觉——她早已坚不可摧。
  “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一道声音定定然答道,若飞雪落在刀刃上,划出一抹残痕,很快就消融于寒空之中,了无痕。
  姚月身着一袭墨黑,腰配黄金白玉礼剑,头发被一支浓丽的翡翠钗挽起,有发丝自鬓角垂下,勾勒她清瘦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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