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没有人知道风雨之后会是什么,但朝阳,总会来。
  那一日,李娇与姚月策马出城。
  马蹄声扰乱了雨的韵脚,汇成一曲更为蓬勃的歌,涤荡那涌流的夜色。
  星子似乎也被唤醒了,应和着雨水的调子,震悚抖落满天的暗尘,威风八面。
  那一日,她们在帝京城外见证了一轮新日的诞生。
  它脱胎于最浓丽的黑暗,在最冷也最黯淡的时刻降临。
  在它到来之前,没人能够知道夜究竟能有多深,亦没人能够知道,这将是一个何等明丽熠熠的朝阳。
  姚月仔细而庄重地注视着朝阳,日光无私地洒落,在她衣袖间镀上了一层浅光。
  她用那双漆黑的眸子追逐着渐高升渐灼华的朝日,眼泪颗颗透明,于最纯白最幽黑间滚落,像是光与暗的孩子。
  容色庄严,姚月无言静立,泪水是她给予这久日最崇高的敬意。
  天光于她面庞染上薄金一般的镀层,眼角的泪水遂愈发得晶莹,像一粒深邃的湖。
  一抹深厚而沉重的郁气在姚月的眼角眉梢晕染开来,她悲悯、沉默、麻木,像是九天之上慈悲的神母,又像是被神母所抛弃的人。
  “在很小的时候,我还住在永乐宫中……”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像是一位久行于大漠之中的旅人。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永乐……呵,这个名字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永乐宫中没有离苦得乐的人,一个也没有。”
  李娇默默听着,没有开口。她们的来路相似却又全然不同,但她大概能够窥见些什么。
  “从那时起,我心中就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只听姚月继续道。
  顿了顿,她才定然开口道:“没有谁生来合该忍受苦夜。”
  火是从那时起开始燃烧的。轰轰烈烈燃过长夜,若种子又似星粒。
  等到她们再回到润园时,婋娘正带着阿嬉和宋稞在练刀。
  稚嫩的阳光抚过她们手中刀刃,将其打磨得锐利而清明。
  天光与刀光都是崭新的,她们是这世间最锐利的光,亦是这世间最明丽的刃。
  第100章 女弋,缴射也。
  夕阳闲淡,郁青衫子,梅子露酸。
  尘劳暂歇,永昼难消。
  润园的那扇厚重的大门似乎是从通往桃花源的路上搬来的,沉沉地掩着,将院外的风雨悠悠推向更远处,遂变得愈发杳然而疏落了。
  这几日来,帝京的局势波谲云诡,晦暗不明,像是一张经年的旧纸,微微泛黄,隔着无声涌流的苦风,难以琢磨。
  最先是边塞有叛军作乱,而后西北军奉姚衍之令起兵平叛,霍厌悲一路押送叛军头目入京。惊雷之下暗含着阵阵的铁腥,若暴雨之前的沉闷,郁郁间滚落着无声的隆响。
  好似有一座无形的巨山,款款而沉沉地压在帝京这些个弄权人的心间,山从不会问你是谁,只是兀自隆隆地向上,碾碎了许多细碎的呜咽。于是乎,每一粒山尘,都像是一座新的山。
  权力场之上奔走的人儿,每个人都挂着明笑无声地试探着,嘴角锐利的弧度像是刀刃一般,都在看呐——谁会先被这座山压死。
  可似乎没有人知道这座山是什么,也没有人敢去试探它。
  只是空洞地低着头,驮着山向前。
  她们不敢去细想,一千斤重的铁和一千斤重的棉花究竟有什么区别。
  琼天之上,又是一道惊雷。
  劈开万里晦朔的铁云,竟硬生生撕出一道晴天来。
  明明是最最紧要,顶顶难熬的时节啊,这座院子里的人却依旧像是没事人一般。
  李娇悠哉悠哉地打着扇子,只能说,抛开帝京之上那抹浓厚的暗云不谈,今日确实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酒浓花俏,天光正好。李娇半眯着眼,斜斜倚在姚月腰间。
  天光垂垂若暖绸般洒落,她咬着姚月手中的酒盏,仰头又饮下一盏。而后抬手拿过酒杯,轻轻一掷,白玉酒盏就骨碌碌滚到羊绒软垫上,李娇轻笑一声,转过身去,继续眯着眼晒太阳。
  姚月指尖轻轻缠着李娇的发丝,默默看着她扔酒杯玩,抬手又递给她一只掐丝的金盏,低头,含笑问道:“还玩吗?”
  李娇笑着接过,只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空酒盏,笑而不语。
  姚月当下会意,抬手在身侧的流水中拿起一壶酒,替她满上。再次仰头饮尽,李娇将手中的酒盏用力一抛,指尖它轻飘飘擦着地板,滚落到亭下的流水之中,扑通一声,再也不见。
  李娇笑得捂住肚子,连眼角都在发颤。
  姚月已经发现了,有些人,哪怕平日里看着再正经,身上那股纨绔劲儿就是掩盖不住。
  泉水的声音清脆好听,隐约带着些金石之气,是从京郊引来的,冰一壶梅子酿,正正好。
  姚月缓缓晃着手中的琉璃夜光杯,塌旁,狸奴正在呼呼大睡,呼噜声像是一只轰鸣的大鼓,圆滚滚地向人打来,像一团团白棉花。
  敲门声是在这时响起的。
  声响似乎是从地底传来的动静,雷鸣一般,缓慢而深邃,若闷闷的铁锤重重打在心头,每一声都不容忽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那层薄薄的平静被悄然撕裂开来,似乎在提醒着屋内的人,那不容抗拒的宿命正在逼近。
  紧接着,第二声又如同沉重的石头落地,爽爽然砸烂了这片沉默的死寂,像是一粒被捏碎的青涩的果,皮肉的刺刺的油脂若烟花般炸开,熏人眼。
  敲门声沉闷,规律,又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迫切,像是催促,又像是警告,又或者说,可能是呼救。
  当最后一声敲击滚落,这座平静的院子似乎为之一震,像是琉璃裂痕的最后一撇,所有人都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在西辽王主的再三催促之下,阿媖今日不得不在随从的“请求”下离京。
  李娇与姚月在后院的小门前,目送着这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无言。
  阿嬉和宋稞也在随行的队伍之中,离别总是这般,若一阵未曾预料的风,将天幕吹得暗淡而沙哑。
  她们无声地沉默着,阿嬉发现了她们的身影,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想要开口,嘴唇却发干,贫瘠而干涩的话语在喉头打转,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冷然的叹息。
  似乎所有人都被虚空锁住了,不得动弹却又按部就班,那些凝视虚空的人称之为命运。
  李娇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目送着那两道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最后一抹哑红自光的缝隙间泄露,犹如一段未完的曲,未曾结束,已然逝去。
  空气被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淡淡晕染开来,变得稀薄。
  李娇长舒一口气,转身,与姚月一同走向了那扇门。
  这扇沉重的大门之间,那道深邃的门缝里,李娇看见了那勃勃窥伺的宿命。
  她轻轻地推开门,带着一种莫名的坦然。门轴发出一声低沉的咯吱声,打破了院内的死寂,却又将这片死寂推向了另一个冰点。
  门缝里透出的光线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穿梭,试探着前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天边浅淡的残霞,轻盈地漂浮着,无声将人裹挟,带着几分不可抗拒的意味。
  推开门的瞬间,门缝中透出的最后一抹亮光像是一只缓缓睁开的眼睛。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李娇意识到——她们已经被宿命找到了。
  就像是空中弥漫着的铁锈般的腥味儿,不知从何时开始攀上这台阶,默默晕染着,粉饰着。在无数个尚未醒来的梦里悄然铺开,仿佛命中注定。
  门外,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可偏偏那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简直已经不再能称之为眼睛,李娇从未见过这般灼热的目光,几乎要被刺到。
  她几乎不再是一个受伤的人,而是那宿命本身。
  每一滴血都是那注定要流淌的宿命,血迹化作了时间的标本,像是一条自远古回荡到当下这个时刻的河流,无法回头。
  走神间,姚月轻轻握住了李娇,一道上前。
  仿佛虚空间打开的一扇门,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诱惑。又或者说,在她们被找到了那一瞬间,一切的结局早已书写成章,只等她们去一一走过。
  回过神来,李娇想要去扶起身前的人,却被用力推开。力气之大,简直要出乎李娇的意料。
  再低头,手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
  是兵符。
  第101章 兵符沉甸甸地躺在她的手中,又或者说,是被左思按进了李娇手中。
  ……
  兵符沉甸甸地躺在她的手中,又或者说,是被左思按进了李娇手中。
  沾着血,是一种潮湿而黏腻的质感。血迹在冷峻的金属光泽上蔓延,像是一声古老的吟唱,又或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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