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了门,我留意到廊下那潦倒的汉子居然还在睡,他身边就有个卖活禽的摊儿,一笼子鸡鸭关在一起,又脏又臭,里头的母鸡仰着脖子咯咯叫了一声,做生意的小贩底下一摸,便摸出了个新鲜热乎的鸡蛋,还有一头鹅用根绳子牵着,绳子一头就绑在他身下的栏杆上,就这样他竟也还没醒。
  莫不是死了吧。这想法一冒出,我心里便是一惊,也不知怎么的,就对那人凭空生出了点怜悯,大概是看他无房无瓦无依无靠,又或是惜那人怀中的昼蓁。
  我默默朝他走了过去,伸手想要推醒他,可还未触到他的身上,便有融融暖意透过那单薄的破烂衣衫传上了我的指尖。
  我心中微微一怔,手指将触未触之时,那人竟嚯的睁开了眸子,眼神清明,全然没有睡醒后迷糊的模样,阿缜猛地跳到了我的身前,手按在刀上,那人竟伸手一扣,阿缜握着刀的那只手竟无法再动,连刀都拔不出来。
  只听那人打了个哈欠,嗓音嘶哑,语气中似有被我们打扰后的不满,年轻人别动不动就舞刀弄枪,多不吉利。
  阿缜面色如蜡,他从小便力大无穷,从未有过今日这样连刀都拔不出来的难堪,咬着牙也要把那只手抬起来,却始终都没有成功。我轻轻拽了拽他,朝他摇了摇头,他便听话又不甘地卸了劲。
  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宋珉这时突然发现了什么,一脸兴奋地嚷道,大叔,你那花儿是哪里来的?怎么卖?
  那人抬了抬眼皮道,你可识得这是什么花?
  当然啦,这不就是
  没问你。他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兴奋中的宋珉,而是望向了我。
  ☆、四
  有芒草,种子,冰雪,掩住日光的旗;有马镫,铁门的兽头,荒沙下潺潺的血;有苍棘鸟掉落的羽毛,被斩断的蛇,炉上的雪,以及花开不过的明日。
  还有
  还有我读不懂、辨不清的深意。
  我险些要后退几步,来躲避这样的一双眼睛,与此同时,猛然惊觉这个男人与他身上装饰是那样的不相称,他像是披着一层污秽肮脏的伪装,躲在世俗里,却将整个人间都装进了这双眼睛里。
  再迎着那目光仔细看那张脸,并不像乍一见时那么苍老,实际上顶多不过三十来岁。他的手原本是缩在衣袖里,这会儿因为按着阿缜的刀柄而全露了出来。那是一双十分有力的手。他手指很长,指节粗大,手背上的皮肤有些干裂,却并不干枯,指间和拇指内侧的位置覆着厚厚的茧子,看得出是一双常年使枪弄棍的手。
  阿缜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一个高手。
  他的武功、来历,我并非全不感兴趣,但此刻,那些都显得无足轻重,就连他怀中令人啧啧称奇人人雀跃以求一瞻的名花昼蓁此刻也都被遗忘到了九霄云外,仅剩下眼前那双才叫我心头一跳的眼睛。
  一旁的阿缜骤然间大喝了一声,紧随之,一道寒光乍现,阿缜的刀已霍然拔出且瞬间落下,我一声惊呼尚在口中,但见那男人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起身、后翻、连退数步,身手敏捷,轻松躲过了阿缜这凌厉又势大力沉的一刀,不仅如此期间他竟还要看顾周遭小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叫人眼花缭乱无从分辨他的身形。
  那人站稳,离得并不远,刚刚好退出了阿缜的刀能劈下的范围。刀剑终有捉襟见肘的度量,阿缜的功夫相当不错,从未尝过这番挫败的滋味,脸色苍白,表情格外严肃,用力握着刀,指节泛白,直指着那个男人。
  我见状,知他争斗心已起,慌忙按下了他的手,阿缜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怒火隐隐有些消退,却仍似有不甘,可终究还是照我的意思做了。
  在下鹿鸣,这是霍缜,这位是宋三公子宋珉,适才多有冒犯,还望这位大哥海涵。
  我朝那人拱拱手,匆匆介绍了一下我们三人,以为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之后,也能因此得知他的名字,可他却对互通姓名全然无意,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若是我笃定自己从未见过他,那看向我的目光简直要叫人怀疑我俩是颇有渊源的旧相识。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阿缜方才气势汹汹地拔了刀,他的外貌显眼一看就知是伽戎人,吓得周围那些摆摊的小商小贩们纷纷收拾东西,退避三舍。我有些尴尬,朝我身边的宋珉递眼色,却不想那家伙只顾着欣赏别人怀中的名花,对我熟视无睹。我只能无奈地开口随便说点什么。
  想起他方才问我的话,便答,小弟眼拙,大哥怀中的可是昼蓁?
  他对于我的答话仍是不理,只是这时脸上稍稍流露出了一丝表情他微微皱了皱眉。
  阿缜握着刀往我身前挡了挡,脸上又冷了几分。
  这位大哥认得我?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而此时,他的目光虽还落在我的脸上,但与先前的全然不同。我不过站在一丈之外,却仿佛同他相隔着千山万水、万丈红尘,刚刚同他对视那一眼所见的光景全被层层遮掩,静静的收敛起来,吝啬地不愿再拿出来与人瞧。
  不认得。他说出这三个字时语气中略带迟疑,反而叫人疑窦丛生。
  他顿了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支昼蓁,送你。
  他看着我,许是因为我脸上惊诧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贺礼。他低下头算是默认了刚才一直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然而,我浑不在意那些。那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地就想伸出手接过它。不是为了那已世间难觅的奇花,亦不是礼貌周到而收下生辰的贺礼。仅仅是来自于那个人,来自于刚刚那一瞬间的对视。若他送我的不是一支花,而是一坯土,我也会欣然笑纳。而我也已忘了自己刚刚才对阿缜说过的话,自不量力地想要接受这脆弱娇贵的生命。
  也终是忘了这馈赠来得平白无故,这善意来的唐突轻率,连犹豫都来不及。
  除了那朵昼蓁之外,我确实再也没有从孙行秋那里得到过任何他主动相赠的东西。很久之后,当我终于在某个茫茫大雪之夜站在冰封千里的冰河之上才清醒过来,那唯一的赠予只不过是他一时的恍惚。
  于我,却是梦魇的开端。
  我收下花,低头笑着,一旁的宋珉发出惊叹的称赞,就连阿缜也忍不住偷眼瞟了一回。我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还落在我的身上,不由抬起头,回望向他。
  他抿了抿唇,从地上拾了一根稻草,往腰上一系,顿时勒出了劲窄的腰。我这才注意到,这人身材伟岸,身高似乎比阿缜还高一些,那无版无型的破旧衣裳下有一具骨肉亭匀的好身板,若是穿上军铠战袍或是华衣锦服,不知该有多英姿勃发。
  我大概是因为家里营布庄的生意,所以对人衣着打扮格外上心,当下便有些惋惜。见那人转身欲走,连忙嚷道,这位大哥可否留个姓名?
  他没回头,只是举起手对我摇了一摇。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集市尽头,那身灰败的黛色袍子果真毫不显眼,迅速地将他带入泯泯众人之中,与这深秋的古城融为一体。
  叫我再也遍寻不到。
  ☆、五
  秦楼楚馆,骚人词客。
  还有我等浪荡销金的公子哥。
  我对宋珉带我来的地方嗤之以鼻,他只是狡黠地一笑,对我再三保证,绝不会叫我失望。
  若是没意思,我就给你作大马,从衙门前的御正街沿着大道驮着你走一圈,他赌誓道,宋小爷我担保你从没见识过。
  璋之兄可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输了可不要耍赖。
  他轻笑一声,冷不丁地执起我的手,带着我走进了一间奢华的红楼。
  我十分不自在地挣开了他,环顾了一周,觉得也并无何等特别之处,像是埋葬了虚假繁华的坟地一般寂静,全凭那点红红黄黄的织罗锦缎和昨晚遗留未消的胭脂酒气拼凑出些许冰冷的热闹。这个时辰太早,人家还未开张,方等片刻才来了一个睡眼惺忪、衣衫凌乱的女人,站在楼上倚着栏杆,打着哈欠,随意打发着我们这三个不合时宜的客人,三位公子这日头还亮堂着,姑娘们还未起,等天黑了再来吧。
  嘁,萧妈妈,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那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口中小声骂着勉为其难地揉了揉眼睛,待定睛一瞧慌忙变了脸色,噌噌噌地从楼上跑了下来,那张未来得及梳妆施粉画眉的脸干枯得像早市地上被人剩下的菜皮,一笑更是皱成了一团,哎哟,这不是宋三爷嘛,您看我这双眼真是白长了,您多担待了。
  宋珉见了她怕是十分倒胃口,只是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崇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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