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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他点了点头,之前昆稷山一战,他救了郡主,在苍那关、云城那些边关边城的将士心中有了些声望。这次武试最后一场陛下格外开恩要等他回来再重新比过,此前从无先例,陛下对他极为看重。霍缜原本就是你鹿家的人,你若开口,他不会有不应之理,但若真等到他被郡王拉拢、为名利所惑,就为时晚矣。
  他若真能被郡王拉拢、为名利所惑,就算他此时答应相助我,也早晚会反悔的,我不以为然道,阿缜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宋谦同我的第一次会面谈论的并不多,却已撕去了所有覆在面上的重重伪装。我知道如果不是宋珉这次闯下大祸,他只会对我避之不及,可现在,我成为了他手中的利剑,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实鹿鸣还活着,就连宁察郡王也不知道这个世间唯一还能控诉他的苦主与他近在咫尺。
  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我曾经对于自己的命运任由他人玩弄而感到生不如死,用很长的时间去思考为什么倒霉的人会是我,为什么自己会被如此残忍地对待。可是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我想明白了又如何,我还是一个众人眼中的可怜虫,在怜悯的目光中被慢慢淡忘,这个世间多的是不会留下半点痕迹的失败者,还不如让自己怀着最深沉的恨意将所有的痛苦都回馈给对方来得痛快。
  我仍住在冯幻的故居之中,日子过得看似平静,可我们都知道巨变即将发生在不远的将来。宋大人向我打听过孙行秋,对此我不愿意多谈,唯恐暴露了他的行踪,只实话说了我到上京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可宋大人看起来似乎并不相信。他依然还是不同意将我带上大殿同宁察郡王当面对质,我的心情就像这几日开始多起来的雨水一般,连绵又阴冷。
  我打着伞,雨并不大,可依然沾湿了我的鞋,渗入我的鞋袜,冰冷的感觉不亚于当初在昆稷山的时候,可我却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在意自己那点点不适。
  因为阿缜正跪在细雨中对着我双亲的那块墓碑悲伤地放声哭泣。
  ☆、四十六
  清明春雨润物无声,可痛苦却也在这方寸之地蔓延。我看着最熟悉的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心像是被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张了张嘴,想要叫了一声阿缜,却因为嗓子发干而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他冷硬沉默又稳重、是坚实的依靠与后盾、是无所不能的,是我最亲密最信任的人。
  而他此刻正如此脆弱,没有任何防备,像是失去了冰冷坚硬外壳的海螺,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心中最柔软的那处竟然就是我。
  我的腿在昆稷山的时候被冻伤,每逢湿润的雨天膝盖关节就会有阵阵刺痛,严重时几乎无法站立与行走。我想要靠近他,但并非像以前那样简单地走过去就好,现在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一场酷刑。
  我们都在磨难与思念熬成的岁月中变得面目全非,带着各自一身的伤痛,但幸好我们又再次重逢了。
  来看我爹娘,不烧纸也就算了,连吃的都不带。我把伞往前挪了挪,遮住了他淋雨的身体,站在他背后故作轻快地小声抱怨,可声音却是哽咽沙哑的。
  他身躯微微一颤,慢慢站了起来,头往一旁偏,却不敢真正地回过头来看我。
  阿缜。
  我叫他的名字。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迫切地看着他转过身来露出的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甘美梦乡中的脸庞。他失神地看着我,风雨吹迷了他的眼睛,他缩回了想要触碰我的手,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我抬起手,为他抹去了他脸上的雨水,拂过我熟悉的剑眉,然后停留在他消瘦下去的脸颊,你又瘦了。
  我话音未落,手中的伞就被撞飞,整个身体被揽进他湿漉漉的怀中,我的鼻子猛然撞上他结实的胸膛有点疼,接着一酸就跟着流下泪来。
  我还活着。
  他听到了我小声嚅嗫连忙收紧了手臂,像是要再次确认他怀中的这个我是真实存在的,却一直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我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紧贴在他的胸口,勉强挤出几个字,这样淋着雨会生病的。他这才松开手臂,但牵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拾起地上的伞撑在了我的头上,接着解了外袍脱下里面干净的外衫披在我的身上。
  他终于笑了,但目光一直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过,我都有些怀疑是否是我外貌变化太大以至于他现在需要花费些时间才能认清记住我现在的模样。我抬起手撩开了额发,看到金印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牵着我的手也跟着抓紧,捏得我指骨生疼。
  这枚金印再也去不掉了,是不是很丑
  别说了,少爷。他想要抱我,却怕自己身上的湿衣再次将我的衣裳弄湿。他脸上刚刚呈现出的那点喜悦很快又被忧愁所代替,我敏锐地发现他的眉头多了深刻的难以抚平的皱纹。
  不要伤心,也别难过。我想要安慰他,却知道这样的语言是苍白又无力的。我唯有能做的,就是用尽我的全力去拥抱他。
  我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定义我与霍缜之间的关系,不是等级森严的主仆,不是君子之交的朋友,不是互损互捧的兄弟,也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和他是一种难以形容、难以界定的关系,但这世间唯霍缜一人在我心中是与旁人不同的,也是无人可替的。
  只愿此心与君同。
  我现在住在这里。
  我打量着眼前干净整洁的小门院,点了点头。我之前只在外面看过阿缜住的地方,进了大门,发现其中虽小但格局却和我家旧宅有些相似。初春小雨暂歇,我跟着他走在青石板铺的小径上有种去别人家做客的拘谨,但内心更多的是感慨。他显然也有些手足无措,这宅子是有点小,没以前家里宽敞。我原本是想买下鹿家旧宅的,可没有那么多钱,恰好有个容城的老乡要回老家不收我房钱让我住在里头替他看着家。这样我当差的月钱都可以攒起来,等攒够了,我们就住回去。
  这个傻子哪里知道,单凭他那点当兵的粮饷哪里买得了我家以前的宅子,可他那份心却像是一股温暖的水流涌入我的心田,他并不善于筹谋将来,可他的打算中竟还包括我这个生死不明、不知归期的流放囚犯。
  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她。
  阿缜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声好,领着我去了后院,进门前却拦住了我,犹豫地叮嘱道,跟在我后面
  我却推开了他,道,你不是说二娘只是有些痴傻,不伤人的吗?
  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了。
  我绕开阿缜,大步迈进了后院的大门,正在院子里打扫的小厮回过头,刚要开口打招呼,却僵硬在原地盯着我慢慢长大了嘴巴。
  阿宇。我笑着唤他。
  那小子嗷叫了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笤帚,风一般地向我扑来,一边呜呜哭,一边大声地干嚎,少爷!少爷!他还没到我跟前,阿缜就挡在了中间,剑眉一横,阿宇还有些怕他,只得放慢放轻了动作,生怕冲撞到我,探着脖子跟我说话,少爷真的回来了,真是上天垂怜!呜呜呜真是太好了呜呜
  阿宇一直都在二娘的房里伺候,没想到我家家道中落,佣人都散了,他竟然还跟着,这令我有些感动,低头理了下情绪才问道,二娘呢?
  二夫人喝了安神药,已经睡了,屋子里还有丫头在照顾着。阿缜本事真大,竟然真的能把少爷给找回来,呜呜呜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这下子,二夫人的病也该能够好了。少爷这次回来是不是就没事了?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走了?
  他的问题真是问到了我,我想到了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事,在衣袖下攥紧了拳头。我能感受到身旁的阿缜等待我回答的炙热忐忑的眼神,也心痛阿宇哭红的眼睛与热切盼望的目光,可我只能张张嘴,一个字都没有办法回答。
  我如何告诉他们我还是戴罪之身,我身上的血海深仇不敢不报,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我躲在氤氲的水汽之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洗澡水很热,热气蒸得我浑身的骨头都酥了,都要开始犯困。忽然,一双手从背后按住了我的头,替我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我微微睁了睁眼,又迅速地在阿缜熟悉的力道中舒服地闭上了眼。
  他的手慢慢地往下走,按着我的肩,而我只剩下舒适的喟叹。
  突然,他双手一张从身后将我抱紧,头埋在我湿漉漉的脖颈处不肯抬起。我睁开眼,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道,阿缜也已经把头发扎成了发辫。
  他的唇贴着我肩膀的皮肤,声音有些发闷地回答道,伽戎人过了二十就要结发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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