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那个一生奉行“有教无类”,一生认为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的人,终究是遇到了他不会教的人。
  江弃言吹了会夜风,在想,先生这会儿会不会正在难过。
  他们都叫苏仕元“大祭司”,只有先生叫他“周先生”。
  苏仕元是先生的老师,他教先生的是周之文、周之礼。
  但苏仕元死了,遗忘之地不复存在,大周的一切就此永远消失。
  不,不会消失的。
  江弃言想,他也叫苏仕元“周先生”,他和先生,都会把它们延续。
  那个朝代虽然过去了,但它留给后人的,仍然是珍贵无比的瑰宝。
  第66章 谁说兔子不能化龙?
  十二月开头便是殿试,江弃言放弃了参考,如今的他,已经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向臣子、向天下说明他的治理才能了。
  毕竟过去的大半年里,内阁得到了天下人的一致好评。
  江弃言坐在龙椅上监考,下面那些贡士无论能不能考中,他们都会是未来绥阳的新生力量。
  属于他的,新生势力。
  但也不完全是,能进入这座大殿的,寒士毕竟占少数,平民百姓的资源究竟是比不过世家大族。
  所以正在答卷的人中,其实党系错综复杂,但江弃言不在乎。
  无论他们曾经是什么党系,现在他们是天子门生。
  抛去党系不谈,他们都是读书人。
  是未来能够治理一方、造福百姓的大能。
  但江弃言更希望把他们留在京中,代替老一辈的臣子们,为他想要的盛世奠基。
  这场殿试的出题人是帝师,审题人是文相,监考者是皇帝陛下。
  这大概是历年来最受重视的一场殿试了吧?
  贡士们有些紧张,但看到上首那人始终面带鼓励的笑容,又渐渐平复了心境。
  殿试与其他不同,殿试的考题很灵活,阅卷人最是能从中得知每一个人适合的职位。
  今年的阅卷人,是江弃言。
  没有人质疑他年轻,也没有人不服他的判断,过往的一切早已证明他的圣明。
  那一颗信服的种子在他首次参加县试时,就已经在天下人心底埋藏。
  在他顺利拿到满十甲后,这些种子终于生根发芽。
  于是江弃言又一次想,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承曦帝就是做不到呢?
  为什么承曦帝做不到这些,却反而要怪旁人呢?
  明明当年有蒲老先生帮他,明明当年苏仕元不止一次想拉他一把,明明当年姜皇后在世,徐家会坚定地站在他背后。
  他有声望,因为蒲庚替他守着朝堂。
  他有民心,因为苏仕元替他游说天下。
  他有兵权,徐经武的两位姨妹妹都嫁给了他。
  江北惘明明什么都有,最后究竟是怎么失去所有的呢?
  第一个离他而去的,便是徐经武,徐经武说,若无生死大事这辈子再也不肯入关。
  第二个离开他的,是蒲庚,蒲庚临走前曾仰天长叹,愧疚自己没有教好他。
  蒲庚死后,苏仕元还在替他周旋,从秦廊秦老阁主手中保下了他的命。
  后来苏仕元也死了,这天下再也没有人会保他了。
  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而他犹在怪别人,怪徐经武心狠,怪蒲庚管太多,怪苏仕元冷漠。
  怪江弃言是个丧门星,怪蒲听松祸乱朝纲,怪那些臣子一个个都不站在他身边,怪天下迟迟不肯归心。
  江北惘恨啊,恨他们都不体谅他,可他从来都不肯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江弃言站起身,走下台阶,负手转了一圈,文相坐在大殿最靠近门口之处,看见江弃言这幅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
  一个二个的,都那么早熟,一点都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文相摸了摸长胡子,暗自在心里腹诽,果然有什么样的先生就有什么样的学生。
  蒲听松当年十二岁入朝,一本正经议事的样子,如今想起来……
  果然怎么想怎么想笑啊。
  当年怎么没觉得那么好笑呢。
  明明就只是个小孩子,装大人装得连他们这些老家伙也跟着入戏了。
  唉——
  文相在心中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青黄不接,他们这些老骨头不行了,中间一辈又不中用,实在没办法才让小辈上来顶着压力,都是他们这些大人没做好啊。
  枉活那么多年,还不如小娃娃。
  所以在文相心里,科举加试可谓是雪中送炭,早该加了。
  一个朝堂不能只有老人和小孩,那是极不正常的。
  那些年绥阳人大都不积极科举,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不是吗?
  一定是的。
  殿试结束,考生仍留在殿内。
  文相收了答卷,站到江弃言身边,看着江弃言阅卷。
  江弃言分别做了评价,都很犀利,且一针见血,文相不住点头,虽然他是帝师党的人,但他还是认可陛下的。
  尤其是内阁相关诸事,让他对陛下改观很大。
  江弃言看完答卷,却没急着定名次,而是问了所有考生几个问题。
  “今有某王爷欺压民女,若诸位在大理寺任职,是否要为其出头?”
  底下考生们窃窃私语,有一人站起作答,“既为天子脚下臣,何惧权贵门中事?学生自当仗义执言,才不失文人风骨。”
  江弃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神色却不尽如意。
  又有一人站起,先行了学礼,才不急不躁徐徐道来,“不知学生在大理寺任何职?”
  “并无要职,无名小卒。”江弃言答。
  “既无要职,便不敢妄言亲王,此僭越也,学生当层层上报,合乎礼制,又不失公允。”
  “若上官畏惧,而朕唯亲,尔又当如何?”
  那人依旧不卑不亢,从容应答,“学生自当隐忍,然后努力进取,待身居要职有一言之地时,再行劝谏陛下。”
  “学生以为,不可为一时之事不顾其他,亦不可为仕途升迁而弃本心,因此在学生身居要职前,学生只会以个人名义对其家庭进行关照,而非不知天高地厚妄议朝政。”
  江弃言听完,露出笑容。
  此人应该交给左相陈安带着,日后定是个好的接班人。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学生陈东来,是左相家的庶子。”
  庶子,难怪之前没有见过,陈安此前应该从未带他赴过宴。
  江弃言示意陈东来坐下,继续提问,“倘若漠北来犯,朕欲亲征,诸君是何见解?”
  陈东来没有站起来作答,他擅长之处已经让陛下看到了,所以后面他只需要保持分寸坐着就行。
  陈东来旁边一人起身,“今漠北有徐王世子坐镇,有李式鹰将军于陈仓守粮草,有右相大人统筹兼顾,有常家二兄弟周转驰援,学生以为漠北并无强敌需要陛下亲征鼓舞士气,因此学生会尽所能劝阻陛下。”
  “若漠北无徐王世子,京中无右相,绥阳无大将,尔又当如何?”
  那人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学生当追随陛下亲征,护卫陛下左右!若有人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或行劝阻之事妨碍军务,学生当替陛下立斩此人!”
  “你叫什么?”
  “回陛下,学生马立功,寒门出身,幸得杨将军收留,举人时曾跟在杨将军身边做副将,今年科举加试,杨将军便放学生前来参考以更好报效陛下!”
  马立功说话时,气势磅礴,分析局势头头是道,是个可造之材。
  江弃言已经考虑好了他的去处,准备把他送到徐正年那里,马立功跟着徐正年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近几年内江弃言不希望他入京,更不希望他与右相林奇产生什么联系。
  马立功更适合在京城内调剂各方,等过几年再召他入京不迟。
  江弃言强行按捺住心底的躁动,兵权这东西他现在绝对不能染指,否则先生很有可能立刻跟他翻脸,到时候他所有努力都要付之东流。
  小不忍则乱大谋。
  文相在听见他有此一问时就瞬间警惕起来了,心底不断有想法冒头。
  但文相的想法注定要落空,因为江弃言能忍,更能沉得住气。
  随后江弃言又问了几个问题,个个犀利刁钻,却能最好挖掘考生们的才能。
  等问完,他心底便有了数,将答卷中能中进士的与不能中的分成两堆,然后当场决定了前三的名次。
  往年状元都是文相的亲传,但今年却不一样,是左相家的庶子,陈东来。
  于是文相隐约察觉到了朝局变化,当今朝堂,文其次,重政多于重武,而重武又多于重文。
  倒也能理解,毕竟如今正是改革进行时,需要懂治理的人才,同时天下不太平,需要能安天下的将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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