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只人类笑着用肘支起身体:“你说起话来跟个孩子一样。事实上,你几岁啊?你闻起来不像是陆地物种。”
  “我几岁?”塔齐欧思忖后说,“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分化过……76532次。我是水母,借人类身体登陆。波塞冬说,地球需要我。任务完成后,我想我会继续活下去,履行人类未完成的责任和义务。”
  “那你自己呢?莫里斯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之后冷冷地说,“你自己没有要履行的东西吗?”
  塔齐欧眨巴着眼睛。“我没有亲人,没有谁需要我……”他嘴角弯起一个微笑,指向自己,“但他不一样。”
  “76532次,”小伙子感叹道,“这得多少年啊!”
  “不会很长,分化没有周期性,我记得最长一次大概是——两个月零六天。”
  “那最短呢?”
  “三十四秒。”
  双方无言。莫里斯拿起船桨,准备用它来破冰。就在这时,他们看到远处驶来两艘巡洋舰,船上高高挂着一面由白蓝红三个横长方形并排组成的旗帜,中间是一只双头鹰,胸部配有圣约翰屠龙图案的红色盾牌。
  人类为水母普及知识:那是沙皇俄国的海军舰队。彼时年轻的沙皇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罗曼诺夫还不满十九周岁。
  塔齐欧定定地立在船上,呼喊着朝他们挥手。
  第5章
  5
  莫里斯抓住塔齐欧的胳膊。“你疯了,”他说,“这会被他们发现的。”
  “你才疯了。”塔齐欧拿开他的手,“那艘船是来救我们的。你看,他们正在破冰呢!”
  舰队朝他们靠拢。
  莫里斯吸了吸鼻子,像是察觉到什么,挡在同伴面前:“小心,附近有异种。”
  甲板上,一个士兵对另一个士兵传话。
  “去汇报海军上将弗朗茨公爵,”莫里斯将听到的俄语向塔齐欧转述,“这里发现两名可疑人员。”
  过了一小会儿,塔齐欧看到莫里斯握紧了拳头,因为士兵旁多出来个家伙——放眼望去,他的常服上缀了不下五百颗珍珠,一头蜜金色鬈发,奢华的海蓝色天鹅绒斗篷在风中飘扬。
  “他是异种。”
  莫里斯压低声音说。
  “你怎么知道?”
  “我能闻出来。”
  “闻出来什么?”
  “鹦鹉的味道。”
  鹦鹉是什么?
  塔齐欧完全想象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他正要问,就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扰乱了思绪。
  “请问你们是在交代遗言吗?”那人笑着摇了摇头,嘴里一口流利的英语,“正巧我今天心情好,就不抓你们陪我玩了。现在,你们有一分钟的时间祈祷,求耶稣来拯救你们,因为你们马上就会被我身边这支舰炮炸成黑鬼。”
  “耶稣不会来,”塔齐欧大声说,“先生,这里只有您能拯救我们。”
  莫里斯讶异地望向他,士兵们忍俊不禁笑出声。
  弗朗茨抬起他那月牙形的金眉毛,带着有趣的微笑看着他们俩,又操控两只白手套吻了吻彼此:“真是个漂亮的傻孩子!”
  他向士兵吩咐了几句话。塔齐欧碰了碰莫里斯的胳膊:“这只鹦鹉在说什么?”
  “他说下个月波兰立陶宛联邦国王的某只崽子过生日,要把你献给他当礼物。”
  “波兰?在南方吗?”
  “应该……在东北。”
  “东北?”见士兵动身下船,他惊恐狂乱地抓住同伴的衣袖,“救命,莫里斯。我不能去东北!”
  弗朗茨的目光转向莫里斯这边。
  “胡说什么呢,能被公爵大人相中是你的荣幸!”莫里斯甩开塔齐欧的手说,随即庄严拘谨地向弗朗茨鞠躬致意。
  人类将水母出卖——塔齐欧泪眼模糊地看士兵朝他走来,看他们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如今他的防范已经被失望所替代,士兵轻而易举就把他拽到了海军上将面前。
  “算你识相。”
  弗朗茨懒懒地回了一句,解下斗篷撂到士兵身上。塔齐欧被拖走。“莫里斯!”他回头喊,“那是巴维尔的船,请您爱护它。”
  当午夜的钟声在昏暗的夜空中敲响,塔齐欧坐在高级军官住舱的床上,被打扮成一个穿紧身裤、紧身短上衣,头戴精美帽子的牧羊少年。
  房间里充满着浓浓的玫瑰花香,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平静的海面,和一颗孤独的星。莫斯科的喧嚣隐约可闻,犹如远处小提琴的寐语。
  塔齐欧还在想白天莫里斯说过的那些话。
  他真是受了骗了。同样认识时间不长,巴维尔愿意舍身相救,莫里斯却像丢废纸一样和自己撇清关系。
  海神交代的任务已经耽误快半个月了。
  倘若真的被运送到波兰,脱身又要花费大量时间。到时候任务延期不说,居住在那里的生灵还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苦难呢!
  弗朗茨走进来,斜躺在一张豪华扶手椅上。
  “巴维尔是谁?”
  他从杯子里呷了一口加橙汁的苦艾酒。
  塔齐欧闷闷地说:“维克多的儿子。”
  “维克多又是谁?”
  “巴维尔的父亲。”
  “那换个问题,”海军上将带着他那甜蜜而忧郁的微笑说,“白天你说你不能去波兰,什么意思?”
  塔齐欧:“不去,不想解释。”
  “跟我说说嘛。”弗朗茨用苍白尖细的手指触摸着酒杯的细脚,“要真有你说得那么重要,兴许我会改变主意放了你呢。”
  塔齐欧怀疑地看着他。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真可怕啊,又是海难又是鲨鱼,听得我今晚都要做噩梦啦!”弗朗茨拈起一颗草莓,“要我说,你的那位海神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人。你要是我的孩子,我可舍不得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聪明的鹦鹉打开了他的教唆之书,暗示塔齐欧要多为自己考虑。青春经不住岁月的啮噬,在外面可是要吃苦的。世间万物难逃一死。与其忧心忡忡,为莫须有的灾难提心吊胆,不如把握当下,和他一起纵情享乐。
  水母没在听。
  然后,红嘴唇的海军上将换了个方法,聊起自身和当下处境:
  作为沙皇身边的宠臣,他可以给予塔齐欧无尽的财富和威望。那个愚蠢又毫无主见的统治者早已沦为受他摆布的傀儡。用不了几年,他就能带塔齐欧登上王室宝座。
  塔齐欧对这只张口闭口都是钱的鹦鹉感到厌烦。
  忽然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为了不让“钱”这个字占领他的大脑。
  “钱算什么,鲍莱克比钱重要!”塔齐欧扬了扬头,“莫里斯跟我说你是鹦鹉,真的吗?我没见过鹦鹉,鹦鹉长什么样子啊?”
  “啊,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弗朗茨到窗前,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沾满水汽的玻璃上。
  “没有,他是闻出来的。”
  “那他真厉害,我只能通过观察来发掘你们的小心思。”
  “我和他没有小心思。”
  “那是你……”弗朗茨边说边神经质地笑着,“他的心思,可比你复杂多了。”他慢慢侧过脸,显现出半面鲜红的羽毛和那在皱巴巴的白色眼睑下闪闪发光的玻璃眼珠。
  这一幕可给塔齐欧吓得不轻。海豚曾这样令他恐惧,但那毕竟只是一种很常见的海洋生物。
  而此刻弗朗茨站在对面,他的脸上出现了不属于人类的奇怪特征——呆滞诡异的笑容、骇人的鹦鹉鼻子,一阵神经质的断断续续的笑声从他球形的舌头间蹦出来。他前后摇摆着他的脑袋,接着飞扑到门边,拖进来一个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家伙。
  “莫里斯!”塔齐欧嘴里迸出一声惊诧的叫喊。
  尖利的鸟喙穿透皮袄,深深刺进人类大腿,继而撕下一大块血肉。
  鲜血溅入鼻腔,大鸟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传就在下面……”莫里斯忍痛说,“别管我,跑。快跑!”
  塔齐欧慌忙地爬起来,看到小船在窗外摇曳。
  他四处张望,眸光最终落到那张扶手椅上。弗朗茨正发了疯地啃食着莫里斯腿上的肉,修长的髀骨在血淋淋的肉絮下微微颤抖。塔齐欧使出浑身解数,搬起椅子,狠狠朝窗户砸去。
  第一下,玻璃没有反应。
  第二下、第三下,上面出现了几条裂痕。
  第四下,裂痕像一张漂亮的蜘蛛网。
  终于,伴随着刺耳的响声,塔齐欧踩上窗框一跃而下,直直坠落在铺满玻璃渣的小船上。他的身体多处被划破,碎渣嵌进皮肤,塔齐欧疼得一度昏过去。
  但很快,凸起的白色小球将胳膊上的玻璃碎片全部挤出,其他伤口自动愈合。他看见那只彩鸟站在窗口,嘴到胸脯上的血滴滴答答。鸟儿耸起翅膀向他俯冲,硕大的羽毛几乎遮住了半边天。
  塔齐欧面无表情,伸直了两条手臂,仿佛在迎接死神的到来。当鸟爪擦过他的掌心,他抓住了它。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