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恐怕……”他停了一下,看向熟睡的烟农,“或许可以。”
他披上外套,拿起烛台就出了门。
南希来到塔齐欧跟前。烛光下,它通身雪白,散发着浓郁的花香;颅骨内蝴蝶纷飞,蓝光跳动着。它将鲜花送到塔齐欧面前,其中有红玫瑰,还有卡特兰和木槿。花像前不久刚摘的,上面挂着几颗清凉的露珠。
塔齐欧把脸埋在花束中,感觉内心的沉郁一下子被抚平了一大半。而当他再次望向骨架,一种奇怪的迷恋攫住了他。他一路跟着南希,绕过殖民者建立的城堡,途经詹姆斯河与印第安土著的部落,踏进一片荒无人烟的树林。
泥泞的道路踩上去就像块湿漉漉的抹布,远处的黑暗里,两只美洲獾在打斗。黑白森莺在树枝上仰头歌唱,似乎在对月亮讲述南希的故事。
天空如同一枚倒扣的深蓝色金属碗,一双双兽眼在蕨类植物和阴森森的灌木丛中闪闪发光。这时候,林子里突然多出了很多道身影,蹒跚的脚步和噗噗振翅声响成一片。
塔齐欧脚下一顿,回过头,看到一群朝他靠近的人类腐尸。
尸体各不相同,有的较纯白骸骨只多了层附有黏液的灰色膜状物,有的刚进入溶解期,岩灰色残肢上还滴答着血水。近千只蝴蝶停驻在它们身上,仿佛在汲取营养。最终它们围成一圈,嘴里念念有词:“爸爸——爸——爸——你看见我的爸爸了吗?”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死亡气息。
烛台坠地熄灭,塔齐欧觉得全身的血好像霎时间从火凝结成了冰。
毒丝在这时候能派上用场吗?
塔齐欧看了看溶解期的腐尸,又看向南希。
“生日快乐。”他微笑着伸出了手。
“别碰它!”
随着烟农的一声吆喝,腐尸们被一根长长的木棍拨到一边。眨个眼的工夫,塔齐欧就被他拽跑了。
两人回到小屋。
“为什么不能碰?”他抱着花束问。
“之前有一对夫妻跑林子里办事,不小心碰到它们,直接被那群虫子啃了个精光!”烟农坐在床上粗声粗气地说,“那片林子是专门用来埋死人的,半个月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堆蛾子,利用那儿的腐尸诱骗活人——很蠢,不是吗?哪个正常人见了尸体不拔腿就跑,估计你是第一个被勾引的。”
苍蝇围着桌子嗡嗡地飞,在满是油渍的餐盘上爬来爬去。塔齐欧坐在沙发上,他心里有事要问他,这个问题他已经默默想了一路。
“你认识南希吗?”最后他问。
烟农脸色一变,满眼恐惧地看着他。钟三点敲响,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多年前失踪的女孩……”他说得很慢,很费力,“就是南希。”
“她失踪的时候十四岁。”塔齐欧接着讲。烟农的视线在天花板上茫然地游走。“今天她生日,她有个爸爸,对吗?她的爸爸呢?”
“我就是她的爸爸。”烟农直截了当回答。
塔齐欧讶然中沉默。
他缓缓望向窗户上残留的字痕,不觉想起南希颅骨上的那块缺口。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想。
“又不是我让她来的!”烟农喊,冲过去握住塔齐欧的肩膀,“她自己不在家好好待着非要跑过来能怪谁?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印第安狗断了我们的粮食供应,再拖下去大家都得死!”
塔齐欧没做声,只注视着他的眼睛。
烟农嚷道:“她一个姑娘家,啥都弄不了,活着也只有挨饿的份儿。但你知道吗?因为这场饥荒,我们从五百人锐减到六十人。我们被分派到这里是来寻找黄金的,金子没找见,人先死了一大堆。土著不好对付。作为缓冲,我们不得不牺牲一些低价值群体。”
他神情中流露出一种遗憾,却又转瞬即逝——眼前这张纯洁、精致、毫无情绪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触怒了他。他一把将塔齐欧摁在身下,用着色的牙齿咬住他脖子上的皮肤。
陆生动物也会摄食同类吗?
塔齐欧不免有些失望。
他闭上眼睛,白色小球相继从手臂内吐出。一条条黑色毒丝悄无声息,扎进了烟农的皮肤。
之前他从未想把它们用在人类身上。
塔齐欧眼睛眯起一条缝。
窗外有个影子,是南希在写字:“爸爸,我的爸爸,你看见我的爸爸了吗?”
随即,在毒丝的控制下,烟农站了起来。他打开门,蝴蝶们萦绕在他身边。
“亲爱的南希,我在。”
他把手放在了女儿头骨的缺憾上。
下一刻,数百只蝴蝶降停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
地上留下两具骸骨。
武器脱落,塔齐欧一脸憔悴地来到门边,将花束放回南希怀中,蝴蝶成群结队地飞往更高的天空。他站在那里望了很久,直到它们消失不见。
第8章
8
下雨了,路仿佛没有尽头。
塔齐欧蔫蔫地走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但至少方向是正确的。月亮高高升起,像一个金色的大灯笼,不时有几缕轻盈的灰蓝色云丝伸出长长的手臂把它遮住。
他记得印第安人把他的船放到了蒙特利半岛的一个海滨小镇上。他要即刻乘船前往俄国,他的北极熊皮袄和驯鹿皮靴还在弗朗茨手上。当然,如果莫里斯还活着的话——顺道也把他带出来吧。
不知何时起,路上行人多了些。
诡异的是,他们面黄肌瘦、穿着破烂,却都撑着一把沉重而精美的丝绸雨伞。
他们的裤腿上满是泥渍,黄色小帽在雨伞下时隐时现。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欢在幸福的时候装奴隶,在落魄的时候扮贵族。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这让塔齐欧感到纳闷。
算了,忙自己的事要紧。
他打算退离人群。
“听说今天的星期五怪诞秀,”身后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半自言自语地说,“丹尼团长从海外带过来一只狼人,他的演出只进行一次,错过就再也没有啦!”
塔齐欧看向他,一脸愕然。
他的双腿被“狼人”单词缠在原地。
星期五怪诞秀?
这群人是奔着这场秀去的吗?僵直的两条腿活动起来,塔齐欧跟在大部队后头,尽管他对目的地一无所知。
雾越来越浓,他心里有些发怵。
途中他们经过肮脏的沼泽地和聚居在一起的阿兹特克部落,他看到那些黑洞洞的窗户里面藏着几个奇怪的影子。它们像怪异的姜饼小人一样活动,冲他打着手势。
他越看越怕,便转过头不再张望。
大约九点半时,雾中显现出一座怪模怪样的马戏棚,紫白竖纹相间,棚顶装饰的布条像一幅错综复杂的地图,周围挂着五光十色的煤气灯。
两个塞尔维亚人站在门口,他们穿着纯白的朝圣者礼服,不断挥舞手中的十字架法杖。
旁边竖着一个标牌:
请交出你们最不需要的东西。
真是个古怪的要求。
塔齐欧探头望去——
一位女士抱出自己的吉娃娃,塞尔维亚人将法杖对准了它的头。
下一秒,小狗在她手上变成血沫。
女士淡淡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通过。
接着是一个毛发旺盛的中年男子。
他扯下两根头发递到对方面前。然后,塔齐欧看他捂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哭哭啼啼地进了帐篷。
最后轮到塔齐欧。
这可真是个难题——眼下他并没有不需要的东西。换句话说,他连需要的东西都没有。
塞尔维亚人歪头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准确的答案。塔齐欧掏出空空如也的裤兜,示意自己什么都没有。然而法杖还是指向了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霎时间,塔齐欧感到下半身无比沉重。
低头一看,口袋里盛满了宝石。腰间挂着一圈钱袋,打开里面全是黄金。
或许在十字架法杖看来,他不需要贫穷。
塔齐欧迈着沉甸甸的脚步进了马戏棚。
首先是一条狭长的通道,两侧托架上插着火把照明,带路的是个丑陋的侏儒,他在前面嘟嘟囔囔地走着,不时回头清点人数。大约五六分钟后,他们来到一扇华丽的彩绘玻璃门前。里面亮着红光。
侏儒停下来,用特殊的方式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塔齐欧听到对面传来脚步声,还有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他们走进去——在一个圆圆的低矮的房间里,四周的墙上挂着野猪头,点燃的半截蜡烛在它们嘴里咝咝地响着。地板上铺着靛青的木屑,很多地方被踩成了烂泥。
观众席残破不堪,塔齐欧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场地另一半放着几只铁笼,遮挡它们的红帘子上粘满了苍蝇屎,没人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