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玻璃门敞开着,跟随他们从外面进来的冷风将帘子吹得飘摇起来。四个小丑抬着一副柳条编成的担架,闯进观众视线。
  一个打扮怪异的年轻人躺在上面。
  之所以说他打扮怪异,是因为他这身装扮并不像过往时代的产物:黑色驼丝锦外衣,白色内衬,喉结下方打着一枚精致的白色领结。
  担架还未落地,他先机械启动般地跳了下来。
  “欢迎来到丹尼的怪诞秀,我是团长丹尼。”他微笑着说,一边摘下他那破洞的黑色高礼帽,向观众行了个非常优雅的骑士礼,露出一头黑色爆炸卷发。
  这位团长看上去几乎不到十七岁,五官硬朗,一只螺旋色眼睛上涂抹着四角星图案。他手握一把镶银鹧鸪木绅士手杖,动作轻狂又沮丧。
  比起外貌,他的声音更动人心魄——塔齐欧从来没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一开始很轻柔,妩媚清脆,似乎是在耳边呢喃细语;突然,声音粗了起来,仿佛久居山谷的春之精灵在受到威胁时化身暴君;在指导身着新娘服的半身美人跳伦巴舞时,它就像诱惑夏娃偷食禁果的那条老蛇。
  丹尼团长挨个拉下帘子,铁笼里关着形态各异的畸形人:有的膝盖反方向生长,只能靠四肢爬行;还有几个面部融化,肢体异常肥大的老头;最显眼的是一位半人半蛇的黑发姑娘,她双眼无神,幽幽地望着笼门外的观众;一些巨人和侏儒在举铁。
  最终,只剩下一个笼子还没有揭露。
  “不是说有狼人吗?”观众席中有人站起来喊,“我们要看狼人!”
  一群人跟着起哄:“狼人!狼人!”
  “看来各位都听说了,”丹尼团长打了个响指,现场安静下来,“昨天我从米哈伊尔沙皇那儿收购了一只狼人,和普通狼人不一样——这是一只能在月光下进行有意识变身的北极狼人。银白色的毛,可漂亮了呢!”
  塔齐欧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盯着他。
  “不过沙皇曾嘱咐我说,”丹尼团长故作伤心,“狼人变身后必须见血才能恢复人形。所以,现在我要从你们当中挑选一个倒霉蛋。哎!像这种时候,大部分人都会说‘幸运儿’,但我不想撒谎——因为,这个人今晚就要死啦!”
  说完,他一把扯下了最后那道帘子。
  塔齐欧站起来喊:“莫里斯!”
  牢笼中,年轻人纹丝不动,像一朵被践踏过的白玫瑰似的倒在那儿。他旁边是塔齐欧的皮袄和皮靴,他费了老大劲才找到它们并说服士兵还给自己。
  “看来我们的倒霉蛋自己先忍不住跳出来了呢!”丹尼团长冲塔齐欧招手,“啊,想到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马上会被撕成碎片,我就觉得好兴奋呀!”
  塔齐欧越过观众席,解去黄金、丢掉宝石,跑到铁笼跟前。观众在后面抢疯了。
  “莫里斯,醒醒!”他蹲下来,双手伸进铁栅,触摸那张苍白而滚烫的脸颊,“你好烫啊,莫里斯。你怎么了?”
  莫里斯慢慢抬起眼皮,扬了扬嘴角。
  “见到你真好,塔齐欧。好了,你走吧,东西我都带过来了,本来我想自己留着的……走吧,带它们走,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他喃喃道,将衣物推到塔齐欧面前。
  塔齐欧笑了,正要说什么,就见丹尼团长撤去顶棚。冷雨打进他的眼眶,他看着天空一轮圆月,抓起皮袄盖在莫里斯身上。
  但是皮袄渐渐隆起,直至滑落——在观众的惊呼声中,塔齐欧起身打开笼门,把自己和狼人关在了一起。
  “咬他,咬他啊宝贝儿!”丹尼团长用手杖不断地捅莫里斯的屁股,“我知道你很痛苦,咬他一口,你就可以变回人形。”
  塔齐欧望向狼人。“不怕……”他轻声说,“我的毒丝刚用完,现在我不想,也不能够伤害你了。”
  话毕,他就被莫里斯提了起来。眼见那四颗锐利的牙齿就要碰到自己的皮肤——然后,塔齐欧感觉脸蛋被什么湿热热的东西卷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他已经被放到一边,观众尖叫着四散而逃——狼人将丹尼团长分尸。肠子、肝脏甩到半空又落下,发出伴有液态物质的固体撞击声。畸形人在笼子里拍手叫好,丹尼团长的尸体碎了一地,血淋淋的头颅串在狼人的下犬齿上。
  片刻,莫里斯擦掉嘴边的血渍,从后台衣架挑了件黑色紧身连体衣套身上。“走吧,先带你找点儿吃的去。”他拿起皮袄和靴子,揽住塔齐欧的肩膀。
  “去哪儿?”
  “墨西哥。”
  两人相伴走远。
  这时,地上的血肉流进翻转的黑色高礼帽中。
  几分钟后,一只手伸出来打了个响指。逃窜的观众化为牵线木偶倒在地上,随即被收回马戏棚。两个塞尔维亚人走过来,将十字架法杖对准了那只手。
  第9章
  9
  夜雨淅淅沥沥,他们行走在丛林中。
  空气带着清香,沁人心脾,远处闪烁着橙红色的光。莫里斯将熊皮盖在同伴脑袋上。
  塔齐欧转头看向他,没有说话。
  “前两天我差一点死在了那只鸟手里,”莫里斯大步往前走,“所幸米哈伊尔沙皇可怜我,有意送我逃离皇宫。但介于我是狼人,他不能就这么把我放了,于是趁他们晚上出海巡查,偷偷将我卖给了马戏团。”
  “你说弗朗茨会放过我们吗?”
  莫里斯眼里流露出疲惫的神情:“别把他想得太善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早就看穿了沙皇的心思,故意放我走然后布置陷阱抓我们。”
  “为什么沙皇身边会有异种?”塔齐欧咕哝道,“他知道弗朗茨是鹦鹉吗?”
  “我猜多半是知道的。但没办法,君主还不到十九岁,身边需要一个雷厉风行的臣子帮他打理国事,哪怕这位臣子是只奸诈残暴的五彩金刚鹦鹉。至于那家伙的来历……抱歉,我还没弄清。”
  风从枝头吹下来一些落羽杉树叶,掉在莫里斯被雨水浸湿的黑发里。一只树蛙蹲在石头上鸣叫起来,蜻蜓扇着透明的薄翼从他们面前飞过,像一根红色的线。
  塔齐欧伸手择掉那些落叶,夜色渐浓,在那双真挚动人的眼睛下,他仿佛看到了蜻蜓的颜色。
  他想起之前烟农的说法。
  “莫里斯,”塔齐欧提议道,“我们做一对恋人吧。”
  他这一说,面前的小伙子立马瞪大眼睛,像是在探索某种文化差异。“哪个混蛋这么教你的?”莫里斯微笑地看着他,“我想和他认识认识。”
  “他死了。”塔齐欧回答,“我……我杀了他。我本来没想杀他。”
  “你知道恋人是什么吗?”人类耸耸肩,“我们不可能成为恋人,至少我们绝不能以恋人的身份和外界打交道。那样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塔齐欧:“我们本来就是异类。”
  “我不是。”莫里斯脱口而出。
  塔齐欧震惊而沉默地看着他。
  为了避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人类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起自己的校园生涯——如果不是受到诅咒,作为剑桥大学古代语言系的优等毕业生,他将会为英王效命。
  “我曾有幸见过他,”闷闷不乐的嘴边挂着一丝笑意,“那年他来三一学院暂住,老师专门为他安排了一场哲学戏——‘狗是否进行三段论’,那要比丹尼团长的畸形人加起来都要可笑。最后他们得出结论,狗不能思维。你猜结果怎么着?国王说他的狗是个例外,所有人都竞相附和。”
  故事听上去很滑稽,塔齐欧却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这位听众曾在某一刻产生过加入表演的想法,但因为个别条件的限制,听众只能是听众。
  “如果不凑巧,”莫里斯开玩笑说,“毕业后国王没能看上我,那我就只能跟随殖民船队跨越大西洋,兴许我们今晚会在这里相遇。”
  “为什么非得上这儿来?”塔齐欧酸溜溜地说,他不太能理解那些喜欢到处跑的人类,“你们都没有家吗?”
  英国人微微皱起眉头,旋即恢复平静。
  “这里的原住民生活很落后,”他面带笑容,“殖民是为了带他们走上富裕先进的道路。”
  “你又不是原住民,你怎么知道他们落后?”塔齐欧问。莫里斯若有所思,很快给出了一个答案:
  “老师都这么说。”
  “老师是什么?”
  “学识渊博且十分慷慨的长者——善于带我们探索世界的奥秘。”
  “我讨厌老师。”
  “怎么说?”
  塔齐欧弯腰从草里捡起一片阿拉伯婆婆纳的花冠打量着。“我认为老师带你探索的并不是世界的奥秘,而是他们灵魂的奥秘。”他答道,一边凝视着那两个从绒毛里探出头的白色花蕊,“莫里斯,你被他们骗了。”
  “我差点就被你骗了!”莫里斯说着抢过他手里的小花,“照这种说法,你应该也讨厌我才对。我今年奔二十三,年纪上肯定是比你大的;你一路上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都尽我所能为你解答。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也是你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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