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便桶里蓄满了稠密的呕吐物,上面浮着一层在血水中游荡的黄褐色粪便。
  塔齐欧关上门,回到起居室。
  先试试看能不能唤醒莫里斯。
  他径直朝沙发走去。
  “别碰他……”路易斯·尤加特突然喃喃说,声音沙哑又虚弱,“我们感染了疫病,你……到军区那边,找我哥哥,他是医生——医生大卫·尤加特。”
  话音落下,他便昏倒在座椅上不省人事。
  “军区在哪儿?”塔齐欧问。
  一阵默然,他孤身来到院子里。
  周遭安静得像是荒废了十几年。
  在这白茫茫的、四方四正的天空下,除了自己,就只有昨晚带他们来这儿的安达卢西亚马。
  塔齐欧踱步到它跟前,费了好一会儿才解开系在木桩上的那根绳子。“你的主人生病了。”他轻抚着马脖子说,“他要我到军区找他的哥哥,你能带我过去吗?”
  下一刻,这只动物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主动低了低身子。塔齐欧开心地笑起来:“好孩子。”他踩着脚蹬坐到马背上,回忆总督的动作握住缰绳。
  “出发。”
  马蹄活动起来,踏出府邸大门。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偶尔经过几栋建筑,大都门窗紧闭。街道空空如也,破旧的木棚在风中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角落里堆着几只被打翻的泔水桶,残羹剩饭洒了一地,汁水渗入地砖,苍蝇和它们的幼崽在里面醉生梦死。
  骄阳下,塔齐欧的脸异常灼热。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在登岸前产生过的一个极其可笑的想法:脱离海洋的他会被晒成水母干。
  现在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会儿他真有点害怕了。在这片陌生的陆地,和一个陌生的物种,即将去往陌生的目的地。
  他唯一的人类伙伴——莫里斯,此刻正躺在尤加特府起居室的沙发上等待救援。而眼下,仅凭总督先生昏迷前的一句话,他便骑上马,跟着这只无法进行语言交流的小动物,在这荒无人烟却危机四伏的殖民地上笃定前行。
  有那么一两分钟,塔齐欧想逃走。
  任何人的生死都与他毫不相干,他的任务就只是去那片神秘的南方大陆保护当地生灵、规劝外星入侵物种鲍莱克回它的母星而已。
  可当他扪心自问:
  那这里的生灵呢?
  是啊,倘若他有能力,倘若化解灾难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情——这一秒他可以用来呼吸、用来眨眼,甚至只是漫无目的地发愣。而在这一秒当中,无数条生命像雨水一样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们的形状啊……
  如果他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连面对眼前的灾难都一心只想着逃避,又何谈去拯救万千海洋生物,去对付更加棘手的外星物种?
  是的,就算真的变成水母干,他也一定要找到那个大卫·尤加特医生。
  疫病是什么?医生又是什么?——塔齐欧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是前者让墨西哥城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而后者是打破黑暗唯一的曙光。
  塔齐欧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已经两天多没喝过真正的水了。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趴在马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人类为什么会染上疫病?塔齐欧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的那杯龙舌兰酒让他逐渐失去意识,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忽然,他想起初醒时在地上看到的玉米卷饼——总共两份,但都啃了一半。
  莫里斯不像是会浪费食物的家伙,总督先生也不像是乱丢剩饭的邋遢鬼。
  那他们的病症,会和卷饼有关吗?
  还有那个梦,毫无征兆。
  真伤脑筋!
  不管怎么说,先找到医生要紧。
  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便桶里的那些食物残渣在血沫间浮动,那画面在他记忆中挥之不去。他一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挤压着低垂的眼睑,试图以此夺走大脑的视力。
  他们路过一扇窗户。
  塔齐欧下意识侧过脸去看——
  一双枯槁的手贴在玻璃上。
  他倒吸一口冷气。
  双手下滑,尖锐的指甲与窗玻擦出相当刺耳的声音,跟着升起一块长满脓包的脑门和一双凸出的红眼睛,伴随着凄厉的叫声:“救我……救我……”
  塔齐欧吓得忘了呼吸。
  好在总督家的马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们不一会儿就和那间小屋拉开了距离。
  最终,他们停在一道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
  门上刷着一串字母,和英语很像,但不完全一样。如果非要当英语去理解,那它的意思极有可能是——墨西哥殖民军区。
  确定地点后,塔齐欧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火速跳下马,不小心栽了一跤,很快又爬起来拍门,边拍边喊:“大卫·尤加特医生,在里面吗?我找,大卫·尤加特医生!”
  正当他准备加大力度,门自己开了。
  他探头望去——正如他先前经过的大街小巷,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有人吗?”他小声试探,右手牵着缰绳,“大卫·尤加特医生?”
  斜右方一个装有烟囱的屋子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次他可以百分百确定那边有人,至少有活着的东西。
  塔齐欧将马拴在门环上,深呼吸后大步走去。终于在拐角处,他看到了——
  近百号人类倒在地上,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军服,身上多处被类似于总督府便桶里的物质打湿。
  这些人的情况不比莫里斯他们轻微。有的一直上吐下泻,无法自控;有的四肢扭曲在一起,仿佛正在经受地狱般的折磨。
  “大卫·尤加特医生……”塔齐欧喃喃道,迅速跑回去将门口的动物拉到这里,“谁是大卫·尤加特医生?路易斯·尤加特总督让我到这儿来找他。他的伙伴可以作证!”他先用英语说,又用玛雅语重复了相同的内容。
  “医生在那上面。”
  离他最近的士兵病怏怏地回了句英语。
  塔齐欧望着那只布满伤痕的颤抖的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幢长在雕塑上的大房子,象牙色的外墙上刻了不下十尊雕塑。
  士兵又说:“但是……”
  塔齐欧没继续听。他飞奔到那边,将拴马的缰绳嵌进一只渡鸦石像的嘴里,随后独自走了进去。
  房屋内部好似一个崭新又充满矛盾的世界:龙纹青瓷碗里浸泡着五颜六色的眼珠,大大小小的头骨中插着玫瑰与百合。精美的铜制衣帽架上挂满了医用物品,瓷砖地板一尘不染,墙上的壁毯全是脚印。
  楼梯曲里拐弯,塔齐欧沿着扶手一点点往上走。
  他观望长廊上一幅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寸丝不挂的人类以一种奇妙的姿势躺在画布上,像是在演戏。就在这时,身侧的门背后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一连串英语脏话。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塔齐欧敲门:“请问是,大卫·尤加特医生吗?”
  屋内霎时安静下令。
  “路易斯总督让我来找他的哥哥——大卫·尤加特医生。”他又说。
  门开了。
  倏然间,屋里伸出来一只手,那手直奔塔齐欧的领子,速度快到他根本来不及躲。一进去,塔齐欧就被抵在门边的柜子上,里面的药剂瓶被撞得丁零当啷响。
  “他派你来干什么!啊?我猜是来催我弄瘟疫,好折腾那些印第安人的对吧?”男人扯着尖嗓子喊,瞳孔就像两个喷出棕色火焰的圆盘。他一身奶白色睡袍,戴着单片眼镜,模样和尤加特总督有几分相似,没有胡子。相比弟弟,这位哥哥看着更年轻些。
  “他生病了。”塔齐欧回答。
  “生病?”大卫·尤加特挑了挑眉,“你是说——他也感染了疫病?”他两手一松,塔齐欧双脚落在了缀有丝绸流苏的波斯小地毯上。
  “他指名道姓叫我来……”
  医生仰头大笑。
  “我的那个弟弟啊,”他搓着手,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想到他也有今天!你没把他带过来吗?老天,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我真想把他半死不活的样子画下来贴到灶房,这样那些小兵看到他就饱了,能省下不少军粮呢!”
  “他们不需要看总督先生的画像,”塔齐欧说,指尖扫过椴木桌面上的塔纳格拉小雕像和人体解剖图,“他们活着,就已经吃不下饭了。所以,疫病的事情是您的杰作吗?”
  大卫·尤加特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我也想啊,可我真没那么大的本事!过来,孩子,我给你看个东西。”那条长胳膊一把将塔齐欧揽到床头柜跟前,上面摆着一枚插了两只手骨的青瓷花瓶,和一个他不认识的设备。
  “不要闭眼,把一只眼睛对准这里。”医生指着设备顶端一个微微倾斜的管状物说。
  塔齐欧坐到床边,按照对方的指示进行操作。在镜片下,他看到一大片深紫色、长着白色绒毛的条形生物。他抬起头,不敢相信,看了看设备外面,又返回去继续观察——那些生物漫游在一种淡黄色的物质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