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这是什么?”塔齐欧问。
  “问得好,”医生做了个鬼脸,“我也不知道,只能说这是鸡肉里面的东西。我今天早上才发现的。说真的,这显微镜不算厉害,平常也看不到什么东西,所以我习惯性把它放到床边,有空没空玩一玩。但这次——你也看到了。”
  “您是说,它们是这场疫病的源头?”
  “不光这次,数十年前这里就发生过瘟疫,”尤加特递过去一杯白水,坐到塔齐欧身边,“只不过……那时的感染目标是印第安人。同样的手段、相似的症状。不止鸡肉,还有一些蔬菜,比如番茄。但在当时,人们只知道这些东西食用不当的话很有可能会诱发疫病,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于是方济各会的修士便趁此机会,称这是他们崇尚邪恶势力的报应。”
  塔齐欧摸不着头脑:“可它们看起来不小,没理由现在才被发现。”
  “问题就在这里,”医生抬头望着有浮雕的绿泥天花板,“我不信鬼神,我始终认为食物里藏着某种我们不借助外力就看不见的东西。而我今天能用显微镜看到它们并不代表它们今天才出现,还有一种可能——它们长大了,因为这场疫病的症状比以往都要严重。”
  “倘若没有突发性危机,生物很难再生长。近百年来,人类有对它进行过剿杀吗?我猜没有吧——您也是今天才知道它们的存在。”塔齐欧结合自身经验反驳道。
  在舒适的海洋里,76532次的分化并没有让这只水母多长出一个脑细胞。
  “你说对了,孩子,”大卫·尤加特露出十分悲恸的表情,“就眼下来说,它们的存在非常不符合逻辑,就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我知道我这么说听上去多少有些荒谬。就像你说的,人类并没有对它进行剿杀,海洋也没有遭到污染,它们没理由……”
  “海洋?”塔齐欧打断道,“跟海洋有什么关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医生直截了当说,“不止它们,所有陆地生物都是如此,没有谁能脱离海洋。人类生病不要紧,要是海洋病了,那会是一场相当可怕的灾难。”
  塔齐欧懵懂地点了点头,再次凑到显微镜上面。“欸?”他惊呼道,“尤加特医生您看,它们好像不见了。”
  大卫·尤加特看了一眼:“真的哎!难道……”
  医生像是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趿拉着皮鞋飞速跑下楼,塔齐欧忙不迭追了上去。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军区大院,惊奇地发现——所有中毒的士兵差不多已经能够站起来了,那些人纷纷喜极而泣拥抱在一起,个别愁眉苦脸地拧着衣服上的哕渍。
  塔齐欧欣喜若狂,既然他们都能自愈,那莫里斯他们肯定也能——
  “塔齐欧!”
  身后的呐喊令他呼吸一窒。
  塔齐欧回过头,一瞬间泪眼蒙眬——
  此刻莫里斯站在大门口,额角缀满汗珠,脸红红的,脸颊好像在发烧。他旁边是路易斯总督,总督望着他的哥哥,眸光闪烁。
  塔齐欧没吭声,两条腿不自觉地往那边走,接着步伐快了些,随即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抹着开闸的泪水,最后几乎是把自己一整个甩到莫里斯身上。
  一对年轻人紧紧相拥,另一对年长者默默相望。
  他们都没有说话,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第13章
  13
  斜阳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屋内一片金红。
  莫里斯睡在沙发上,一只手放在脸颊下,看上去就像一只累坏了的动物。
  他的同伴正在书房和路易斯总督聊着天。
  “很难想象那些躲在食物里的东西能引发这么严重的灾难……”塔齐欧悠闲地挥舞着医生送他的黄玫瑰,“好在它们已经集体自杀——医生是这么说的。土著的信仰总算不用再蒙受冤屈了。”
  一只蜜蜂飞来,围着他手里的玫瑰嗡嗡转,随后钻了进去。他感到非常高兴,他认为窗边这位背对着阳光的先生和他一样高兴。
  “抱歉,”路易斯·尤加特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塔齐欧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起来。
  “这很正常,尤加特先生。人类对非亲眼所见的事物总会持怀疑态度。在看到显微镜之前,我也没想到问题出在玉米卷饼里的鸡肉和番茄上。”
  他对自己的回答颇为满意。
  “我认为你编得有些过头了,法奇奥——”
  “我叫塔齐欧。”他保持微笑说,“我没有胡编乱造。我只是在陈述我看到的东西。”
  “那只是你的臆想。”
  “医生也看到了。”
  “你们两个都是疯子!”总督捶桌子喊。
  塔齐欧睁大了眼睛,手里的花落到地上,蜜蜂从里面爬出来飞走了。
  “听着,”总督走到他面前说,声音里带有一丝奇怪的伤感,“这里所有的灾难全都是印第安人造成的,疫情好转也只能是弘扬基督教的功劳,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你说的什么条形微生物。”
  “我和医生都看到了……”
  “那又怎样?”路易斯·尤加特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正如你所说,我们对非亲眼所见的事物都会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你说食物里有东西,证据呢?总不可能你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吧!”
  塔齐欧被噎得说不出话。
  “那将一切灾难归咎于原住民的信仰——”莫里斯半倚门框打了个哈欠,“你们的证据又在哪儿?”
  “事实不需要证据。”总督回到小圆桌前,从杯子里呷了一口加薄荷的白葡萄酒。“两位先生别忘了,你们也是欧洲人,别逞一时之气降低了自己的身价。”
  莫里斯捡起玫瑰花。
  “靠亵渎别人信仰换来的身价——谁爱要谁要。塔齐欧我们走,待久了估计总督心里也不痛快。顺便告诉你个好消息,刚刚大卫医生来信说,他已经派人把我们的船运过来了。”
  塔齐欧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你不是爱尔兰人,”路易斯·尤加特冲他喊,“你是一个被强盗洗脑的奴隶。”
  塔齐欧脚下一顿,没回应。
  ※
  小船漂摇,躺在里面的北极熊皮袄和驯鹿靴子轻轻摇摆起来。塔齐欧向后望去,看到越来越小的图伦古城和停留在海滩上的两道身影。
  他认出来,那是火云刀和蛇牙。
  不知道这场灾难有没有波及到他们。
  “还在想那位总督吗?”莫里斯边划船边问。
  “没,”塔齐欧喃喃道,“我在想大卫医生。上午他跟我讲那些——小生物的成长因素时,提到了海洋污染。”
  “他神经过敏啦!你看这海水,多蓝!一点儿杂质都没有。”
  “可我还是害怕,”塔齐欧愁眉不展,“如果大海遭到污染……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万千海洋动物赖以生存的家。它们没办法上岸。上岸太久,它们会死。”
  莫里斯忖量片刻。
  “海洋不会被污染的,塔齐欧,我向你保证。人类没理由去大规模破坏海洋,那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或许会有那么几个小群体被利益蒙了眼,但世界之大,还愁没人站出来制止吗?人类没你想得那么冷漠。”
  塔齐欧强打精神笑了笑。
  他不经意间抬起眼皮——在莫里斯身后不到半海里的水上,他看见一艘帆船:其中的乘客大多是咖啡豆色,只有最外面一层是蛋挞色。
  每块蛋挞身上都插着枪和皮鞭。
  这艘船就像一家由蛋挞经营的大型优质咖啡公司。食品公司需要格外注重原材料的选用,因此那些快要劣化或已经劣化的咖啡豆就只有被活活丢到海里的份儿。
  莫里斯回过头的时候,小船已经被蛋挞枪打翻了。
  随后连同衣物和玫瑰,他们被渔网打捞到甲板上。围观的咖啡豆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蛋挞们相互交代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没一会儿,一块圆润肥美的大蛋挞慢腾腾地挪动到他们面前,像挑肉一样打量着这对年轻人。
  “你好,”莫里斯伸出手说,他拉长了语调,长到在对方通晓英语的前提下能够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母,“我们是英国——”
  “我管你哪儿的狗!”回答是一句鼻音很重、态度极其恶劣的英语,“照我们葡萄牙殖民帝国的规矩,耶稣来了都得挖车矿再走!”
  一顿搜身后,他们就被两块小蛋挞踢进了咖啡屋。
  “……莫里斯,你挖过矿吗?”
  “你觉得呢?”
  “那怎么办?”塔齐欧环视四周,咖啡豆们蔫蔫的,一双双眼睛好像在发光。“你们挖过矿吗?”
  “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语言,”莫里斯忍不住说,“他们是非洲人,被贩运到美洲当奴隶。两百年前葡萄牙占领了北非休达,从那以后欧洲大批殖民主义者入侵非洲,开始进行殖民统治。”
  水母发起牢骚:“殖民者挺多的,怎么不贩运殖民者去当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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