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高兴地在前面一蹦一跳,忽然停下来,指着远处岛礁上的建筑。“那是什么,莫里斯?”他问。
  “灯塔。”棍子将树叶拨成字母的形状。
  “灯塔?”
  “航船的向导。”
  “哦,我以为那是我晒成水母干的样子。”塔齐欧喃喃道。“对啊,海马干比海马小,”他推断,“水母干应该也比水母小。它太大了……”
  “大吗?——那你呢?你有多大?”
  塔齐欧握起手边的狼爪,在其中一个深色锐利的指甲尖上比划着说:“这片指甲可以住12.75个我。”
  听到这话,莫里斯发出两声哼哼唧唧的低吟,用长长的嘴巴轻蹭塔齐欧的脸颊。“好痒!”孩子抓住那狼耳咕哝道,“莫里斯,停下。”
  他顺着狼人的攻势躺了下来,一连串树叶字母被打乱、压碎。披散的狼毛垂在他肩上,就像一张蜘蛛网。
  “既然鲍莱克跑了,我得赶紧回去向波塞冬汇报。”塔齐欧伸直手臂搂着莫里斯,气喘吁吁道,“这样就能尽早去爱尔兰,找塔齐欧的家人。莫里斯,你愿意陪塔齐欧回家吗?”
  狼人的眸光黯淡了下来,慢慢挺直腰板,带动着同伴坐了起来。“我这样子没办法抛头露面,”他用指甲在地上写,“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我们视作神明,我不想再伤人了。是的,对我来说,被驱逐很痛苦,但为了不被驱逐而选择伤人更痛苦。”
  塔齐欧凝望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
  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抓起树枝在手心上拉了道口子。鲜血淌过手腕,留下细长的红色痕迹。莫里斯抢过树枝,想握却又不敢握住他的手。
  狼的指甲太锋利了。
  “喝我的血吧,”塔齐欧攥着拳头,凑到狼人嘴边,“快,莫里斯。不然一会儿伤口就愈合了!”他说着伤口便自动痊愈,只有几滴血落在同伴的胸脯上。
  塔齐欧自责地放下手。“没关系,我们再来。”他四处张望。狼人拦住他,摇了摇头。
  “别犯傻了,”他用极轻的力度在那张手心上写,“你是只有毒的水母,还吃过野生毒菌,你的血会要人命的。更何况我现在还不想变回人类,至少在护送你见到海神前是这样。”
  塔齐欧感觉莫里斯看他的眼神就像自己看樱桃一样,他眨了眨眼。“莫里斯,”他小声说,“你后面有个东西在看我们。”
  那是一只胖乎乎的游禽,黑白搭配的小脸下长满了灰色的绒毛。
  塔齐欧不知道地球上还有这种动物。
  “你……”他走过去问,“你是鲍莱克派来的间谍吗?”
  游禽转了个身,将屁股高高翘起。那里的毛被黏液打湿,印着两行文字——
  任务所剩时间:45天。
  距离目标对象:498英里。
  “莫里斯,”塔齐欧几乎僵在了原地,“鲍莱克并没有逃离地球。火地岛不是南方大陆,真正的世界尽头——离我们还有,498英里。”
  第21章
  21
  海上黢黑一片,他们坐在奥那族族长提供的小木船上,翻腾的波涛像一座座流动的大山——
  它曾捣毁了无数坚不可摧的游船,也给人类留下了最后的恐惧。
  此刻他又意识到,莫里斯可能正在经历同等的感受。或者比人类的恐惧少一些,因为他是狼人;又或者多一些,因为他不知道大海会把他们带到哪里。被赋予“世界尽头”之称的火地岛并不是最南边的大陆,这让差点毕业的剑桥学子感到十分难堪。
  “你害怕吗?”塔齐欧问。
  莫里斯点头。
  “后悔和我在一起吗?”
  答案是停顿过后的摇头。
  他看着怀里的小企鹅——莫里斯告诉他了游禽的名称。“你害怕吗?”他又问企鹅,小家伙显然没能听懂他的语言,只对着狼人摇头晃脑。
  迎面刮来一阵风。
  塔齐欧打了个哆嗦,他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像维克多说的那样冻昏过去,即使有北极熊皮袄和巴维尔亲手缝制的驯鹿皮靴。
  下一刻,他就被对面的伙伴拉进怀里。
  非常温暖——哪怕没有兽毛——因为是莫里斯。
  塔齐欧能听到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不同于自己的心跳声,也不同于巴维尔的心跳声。
  那是专属于莫里斯的声音。
  他细细聆听。
  直到巨浪筑起高墙,化作撒旦之手——将小船拍散,使他们分离。水清澈明净,像一块摄入积雪的蓝玉髓。塔齐欧双手掩面,一颗颗滚烫的泪珠从眼眶中脱离、徘徊,最终溶于大海。
  小企鹅不见了,莫里斯也不见了。
  转眼间,海面涌入数十道冰梯。那是塔齐欧第一次见到漩涡型水流。它们如同疯长的白色荆棘,任何碰触到它们的生物都会被瞬间冻凝。
  他一边躲避一边寻找同伴,期间近百只海星和磷虾被迫套上冰制甲胄。
  终于,塔齐欧看见一个朦胧渺小的身影——
  莫里斯漂浮在大约一百英尺以外的水域。
  冰梯在朝他延伸。
  “不……”塔齐欧拼了命地向前游。
  海藻缠绕上他的皮靴,他蹬下皮靴;海冰揪扯住他的皮袄,他脱去皮袄;在碰到目标的前一秒,狼人被冻结。
  塔齐欧哭了。
  他来到人类面前,将手贴在那两片静止不动的嘴唇上。寒冰迅速蔓延,从手指到胳膊。“莫里斯,”塔齐欧莞尔一笑说,“我们……好像回不去了。”
  冰晶窃走了他唇上的红玫瑰,连同心跳、脉搏,以及那沉淀已久未能得到释放的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碎冰接连回升,夹杂着动物的残肢。
  塔齐欧和莫里斯在水中静静摇曳,活像两具生物标本。而当冰梯断裂,这副连在一起的标本也学着其他冰块浮出水面。
  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接触到外界的冷空气而起死回生。标本在冰山与洞穴间徙倚,海风逐渐模糊了他们的容颜。
  黑暗、严寒,和那阴风怒号下的寂静,是神明用以掩护宝藏的手段——因为这里储存了地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冰川。然而,倘若哪天神明动怒,冰盖消融,那么这颗星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城市都将成为海洋生物的新主题乐园。
  忽然,他们相连空隙的水面鼓起了个包,从中探出一只脑袋。哦!是先前失散的小企鹅——在它身后,是一大批完成捕食、结伴回家的成年雌性帝企鹅。
  它们相继推动这一对标本,向南极大陆前进,它们的伴侣还在岸上哺育孩子。企鹅爸爸快要饿疯了。
  九个小时后,塔齐欧和莫里斯被推上一座岛屿。凛风将他们打造成一个不规则形状的雪块,数十万只企鹅在这片陆地上抱团取暖。
  看到伴侣归来,雄企鹅开心得连蹦带跳。在风雪的沙沙声和家属的嘟嘟声中,企鹅妈妈们跃过标本雪块,将肚子里消化了一半的小鱼喂给自己素未谋面的孩子。
  等企鹅们转过头,雪块已经不见了。
  小企鹅扬起脑袋——标本被吹到百米开外高空,那高度足以令坠落的人类粉身碎骨。
  但暴风似乎并没有打算给雪块落地的机会。他们撞上冰川,沿着大自然的纹理滑行,然后砸进冰面,水下是一片更大的雪峰。
  接下来的这十天,疾风与雪水更替,将他们从黑夜卷入白昼。他们闯进本不属于这颗星球的神秘世界并滞留于此,没有企鹅敢踏足这里——因为在他们身下,是恐怖的内陆,是地球的尽头。
  风不再是风,而是纷至沓来的尖刀与利刃。
  缠裹他们的冰雪被一层一层地削去。等塔齐欧睁开眼睛,他的肢体已然没有半分知觉了。修复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灾难的侵袭,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类的皮肤由红、到黑,再到糜烂。
  “莫里斯……”
  他试图抬起粘在地上的右手。
  咔嚓一声——腕骨断裂。
  塔齐欧双眼紧闭,难过得几乎要放声大哭。可他不敢掉眼泪,这时候哭泣是会被冻掉眼珠子的;他也不敢再睁眼,他的眼皮已经烂掉了。
  漆黑,只有漆黑。
  除了漆黑,别无选择。
  第22章
  22
  啪——!
  一大摊湿热的黏液掉在塔齐欧身上。
  周边积雪融化,大地袒露出黑色的岩石。
  他慢慢抬起眼皮,睫毛和下眼睑拉出几道胶状线条。那线条离他眼球太近,近到他没办法聚焦,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白色海洋。
  等身体恢复知觉,腕骨开始长肉,生出一只全新的右手。他咬紧牙关。
  受伤很疼,恢复起来更疼。
  “莫里斯……”他再次呼唤道。
  黏液淌进嘴里,塔齐欧不由得一阵恶心——路易斯总督的便桶和奴隶主喝剩的酒水混一块儿都没这东西来得要命。
  他爬到莫里斯胸口,谢天谢地,还有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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