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而且它的牙齿应该算是同类里面最长的了吧。塔齐欧往船舱跑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它用那对尖牙扑哧一下穿透了猎物的眼珠,将它们抽离眼眶。
这完全超出了他对普通蝙蝠的认知。
不过,好熟悉啊这情形。
突如其来的一个生物打破了其物种的固有特性。塔齐欧闭上眼睛,逐步缩小记忆范围:美洲——墨西哥城——军区——显微镜——鸡肉上的东西。
冥冥之中,一个尖细的嗓音在他的脑海中重新荡起:
“这只蝙蝠,长大了。”
他蓦然抬眼。
封窗的帘子被扯下,那股力量来自屋外。
众人齐头望去。十有八九,这次他看到的不是蝙蝠就是塞壬。
但下一秒他傻眼了,他们都傻眼了。
因为站在窗前的既不是蝙蝠也不是塞壬——
是一个消瘦憔悴的女人。
塔齐欧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旁边发出一声压抑的呻i吟,蒂奇船长泪如雨下。
“他怎么了?”莫里斯询问。
胖海盗瞪着窗外的女人。“那是蒂奇船长的妻子,”他一脸惊恐地说,“但她早在五年前就被海军军官博尔顿砍掉了脑袋。”
※
蒂奇船长站起身来,凝视着观察窗对面的草绿色眼睛。他默默地流着泪,没有吭声,只往前挪了一步,伸出一双布满伤疤的手。
莫里斯将胳膊横在他面前:“别去!你的妻子已经死了,那是蝙蝠的诡计。”
“我知道。”船长轻声说,声音似乎哽在了喉咙里。他露出浅浅的微笑:“能再看到她的眼睛,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塔齐欧心头一颤。
“谢谢你,怪物。”
蒂奇船长用木桶里的朗姆酒抹了把脸。他的眼睛很红,罪魁祸首是酒精还是眼泪?——塔齐欧有些吃不准。
人类挤掉胡须上的酒渍。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对着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孔说,“我连她的一张画像都没有。”
帘子被风吹起,掠过门外的身形。
当怪物探出头来,所有人再度震惊——它变成了一个头戴白色长卷假发、留着大翘胡子的中年男子。
他是谁啊?海盗们面面相觑。
最后莫里斯说了一句让塔齐欧惊心怵目的话:“那是厄斯金·斯图尔特勋爵,我的叔父。”
也是北极狼人杀死的第一只人类。
塔齐欧细致地扫了这位叔父一眼。
他脸上扑着粉,眼角贴有奇怪的美人痣,苍白的嘴唇傲慢地扭曲着,刻意地挥舞着他那双戴满宝石戒指的大手。难怪莫里斯这么讨厌他。
“见到我很高兴吧,贤侄莫里斯?”
叔父开腔发话了!
“啊,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他圣贤似的点着头,“你就不能对你的长辈和颜悦色一点吗?”
塔齐欧如坐针毡。
他仰望莫里斯,此刻那双冷酷的松灰色眼睛仿佛在呐喊:说话小心点,否则别怪我冲上去咬你。然而这位厄斯金勋爵似乎并不惧怕曾经杀死他的獠牙。
“你还是这么叛逆,”他嘴里发出一声怪笑,“和当年我与你母亲婚礼上的那个小孩一模一样。”
“闭嘴!”
莫里斯怒吼,气得险些没站稳,单手撑着酒桶。塔齐欧忙握住他的手背,忿恨地冲门外喊:“到一边去,你这只讨人厌的老傻瓜!”
“啊,我可太想念你的母亲金伯利了!”那可憎的幻象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话,“她的身体如同一座由象牙盾牌装饰的银塔,她的吻是甜玫瑰,声音是坎特伯雷大教堂中最古老的香炉……”
深受屈辱的年轻人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罪恶与羞怯是你的终生之耻!”厄斯金勋爵逐字逐句道,“我身虽死,灵魂仍不得安息。它将伴你左右,成为你永世无法摆脱的心灵桎梏!”
塔齐欧挡在门前,面对莫里斯。
“我不许你再听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他尽可能模仿蒂奇船长的语气:“这是命令。”说着他俯身将同伴拉进怀里,捂住他的两只耳朵。
蝙蝠未能得逞,又化用了其他人的外貌。
大多是船员的亲戚、朋友,好在无人上当。在此期间,莫里斯没有停止过哭泣,塔齐欧也没有停止过拥抱。很快他们得出结论:怪物的变身对象只挑死者,不论亲疏。
这会儿,船舱内只剩下两名乘客尚未接受过亲友幻象的考验——塔齐欧,和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年海盗。
塔齐欧猜测,如果非要让他接受考验,题目应该会是那位亡故的父亲吧。
这时海盗们议论起来。
“这谁啊?”
“没见过。”
“托比!”胖海盗喊,“是你认识的不?”
静默的小伙子摇了摇头。
莫里斯抹去眼泪,无意识看向门外。
“塔齐欧,”他清清嗓子说,“你身后那位女士……长得好像你啊。”
塔齐欧心中咯噔一下,惊怯地回过头。
是的,那的确是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士——看着约莫四十岁,脸像夏夜里的荷花瓣,希腊式的脑袋上盘着一圈黑色的辫子,眼睛像两片绿色的玫瑰叶,笑容里洋溢着对他的慈爱。
与人类记忆中的形象完全一致。
“妈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他觉得自己没有叫错,那就是塔齐欧的妈妈。
可是——
为什么他的妈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啊?
难道她……
死了?
忽然间,一阵情绪激动的抽噎让塔齐欧透不过气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莫里斯?”他攥着同伴的手问,“我明明记得他的妈妈还活着啊!”
“塔齐欧,你先冷静一下。”
“一定是我们搞错了,莫里斯。这只蝙蝠——它不会专挑死去的人,对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莫里斯,没准我的妈妈正在家里等着我呢!”
人类意识似乎在这一刻复现。
塔齐欧不受控制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捂着心脏,泪水止不住往外涌:“我的心好疼啊,莫里斯。它好像快要裂开了……塔齐欧知道了,他知道他的妈妈已经死了。他在哭,哭得很厉害。我该怎么办?妈妈,我该怎么办啊?”
“我的好孩子。”
他第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那声音和塔齐欧一样柔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妈妈,为了你自己。”
塔齐欧难受得几近死亡。
人类和妈妈的回忆像烟花一样在他眼前全然绽放。他非常欣幸能够利用这个身份体会到亲情的美好。可当火光消散,留给他的是无尽的黑暗与绝望。
这个时候,沉默的人类终于不再沉默。
“先生,”托比用食指点了点莫里斯,“我记得您说过,蝙蝠怕水。是真的吗?”
“没错,没错。”莫里斯懒得去解释其中的原理。“等会儿,你问这个干什么?”他目睹对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你要干什么!”
托比不顾阻拦将门拉开一条缝,自己挤了出去。
蝙蝠彻底卸下伪装。
它的牙齿在托比抱住它的那一瞬刺穿了他的第一肋骨,黑色翅膀在他后背拍下大面积淤青。他一声不哼,撒开腿直奔护栏。在蒂奇船长声嘶力竭的呼喊中,人类拽蝙蝠投进大海。
第24章
24
海风将蒂奇船长的几缕深色长发吹到塔齐欧肩上。两人倚靠护栏,身后是莫里斯和六名海盗,他们围着三具尸体,一具是蝙蝠,另外两具是人类。
“这小子是我们当中最怕水的一个,”船长望着大海说,“那包糖衣杏仁——原是打算下周送给他的十四岁生日礼物。”
塔齐欧看了一眼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提出问题。
船长故作姿态地笑了笑:“他是个到处流浪的孤儿,去年走投无路才跟我当了海盗。”
“他不是走投无路,”塔齐欧进行仔细掂量后回答,“蒂奇先生,是他选择了你。”
一刻钟后,蒂奇船长将他们的小船拖上甲板,指挥胖海盗向爱尔兰出发。尸体被焚烧。
途中他们打劫了一艘西班牙商船,获取的物资足够他们在大西洋生活小半年——塔齐欧的异种身份因此暴露,不过鉴于蝙蝠和物资,海盗们对这只水母采用了一种见怪不怪的态度。
他们的同舟共济结束在了四月初的一个清晨。“就到这里吧,”蒂奇船长说,“剩下的路交给你们自己去走。”他摘下眼罩,露出了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傍晚,塔齐欧和莫里斯登上一处港口,刚上岸被海关的工作人员当场拦截。经询问,那人道出这里是克利夫登港。
“名字?”
身穿制服的人类拿出笔和登记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