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塔齐欧。”
“全名。”
“哦……”
他抿了抿嘴——
“塔德乌斯·山德·惠特利·米歇尔·奥沙利文。”
工作人员皱起眉毛:“凯尔特人?”
“是,”塔齐欧说,“有什么问题吗?”接着他就听那张嘴发出了炮仗般的声音:“从哪儿来的?是雇佣兵吗?没人告诉你不准随便出境吗?”
“不干他的事,”莫里斯上前一步,“是我擅自带他离境的。”未等对方开口,他主动自我介绍道:“莫里斯·阿德里安·文森特·波西亚·斯图尔特。”
末尾的姓氏令工作人员肃然起敬。“去通知署长,”他冲一旁的小兵小声道,“说我们找到斯图尔特先生了。”
随后他向莫里斯欠了欠身:“不知先生到访,真是有失远迎。想喝点什么,尊贵的斯图尔特先生?我这就去为您准备。”
塔齐欧饶有兴趣地观望着他。
人类真是奇怪,塔齐欧的姓氏能够激起一连串苛刻的问题,莫里斯的姓氏却可以将它们轻松摆平。好像在找到英格兰贵族这件事面前,凯尔特平民的经历和身份不值一提。莫里斯肯定早就料到工作人员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才……
“两杯水就好。”英格兰贵族给出了答复。
没过多久,小兵跑过来反馈通知结果。“署长邀请您到他办公室坐一坐。”工作人员转述道。
“那敢情不错,”莫里斯把胳膊搭在塔齐欧肩膀上,“但他得陪我一起去,不然我不去。”那人先是欲言又止,然后压低嗓门说:“别告诉署长是我同意的。”
※
他们坐在宽敞的圆形房间里,屁股下面是铺有淡紫色丝绒毛毯的真皮沙发,对面是镀金的壁炉,墙壁前堆着描有波浪图案的书架和桌椅,天花板漆成明亮的向日葵黄,上面刻有千奇百怪的宗教花纹。一条韦罗内塞绿绸缎安静地垂挂在拱形窗边,从那儿可以看到海线之上的石灰色新月。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笑声,随即塔齐欧看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人身高介于自己和莫里斯之间,体形优美,灰白色披肩长发,长得很帅气。他身上除了有股烟草味,还留有淡淡的橙花气息。
“你可算现身了,善良的斯图尔特先生。”
他说话略带一些口音,但英语说得非常完美。
“戴温!”
莫里斯站了起来,和他握手拥抱。
戴温?好熟悉的名字,总感觉在哪儿听过。
塔齐欧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像在看一对久别重逢的故友。
“可以啊,快两年没见都当上海关署长了!”莫里斯转身说,“塔齐欧,这位是我的大学室友——戴温·伯伊德。”
“不过是谋了个偷闲躲懒的差事罢了。”戴温来到他面前,微笑着伸出手。
塔齐欧从对方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恶意,但他还是起身回礼:“你好,我叫塔齐欧,是……”
“凯尔特人。”在碰上指尖的前一刻戴温突然收手说。“嗯,来的时候他们都跟我讲了,”他重新回到莫里斯面前,“倒是你,我亲爱的朋友,这一年多你去哪儿了?”
莫里斯灵活地转了个圈将塔齐欧拽倒在沙发上:“学累了,带家人出去散散心。”
“家人?”戴温哈哈一笑,笑得令人讨厌,“难怪同学都管你叫——‘幽默的阿波罗’。”
“听着,”莫里斯倦怠地垂下眼皮,“我不想一见面就把关系搞砸。”
“你今晚肯定是要接受审讯的。”
戴温端给他们两杯咖啡。
塔齐欧用它来暖手。
“什么审讯?”莫里斯一口气喝完后走过去把杯子放在托盘上,坐回沙发。
“有关厄斯金勋爵的死因。”
“你也认为是我杀了他?”
“当然不是,”戴温叫道,“据说他们在厄斯金勋爵身上发现了大量犬齿及裂齿的咬痕,初步断定杀死他的是一只名叫泡芙的公比格犬。”
莫里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他们的判定准确无误。如果这件事情能够到此为止就更好了。”
“放心,审讯不过是走个过场。没人愿意把精力放在死人身上,尤其当他们面前还站着一个活生生的年轻贵族。只不过,真的不用进一步调查了吗?”戴温满脸热切,“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他是你的叔父。”
“也是我父亲的弟弟,是我母亲的丈夫。是这样吗?”
“你是他爵位和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戴温·伯伊德呈给他一份密封信函:“这是我托人誊抄的遗产清单和贵族勋位的继承文书。”
莫里斯半信半疑地打开信封,塔齐欧凑上去看了一眼——价值总和是他们劫到物资的一千倍不止。
“还有你的学业,”戴温弯腰将双手放在莫里斯的肩膀上,“只要你愿意,我现在立马就能写封推荐信。哦,不用这么麻烦的,直接向学校申报,安排你回剑桥重修一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厄斯金勋爵在沃里克郡有套房子。你是打算先到那儿去看看,还是直接回伦敦?”
看来这位伯伊德先生是个大好人,塔齐欧为先前的揣测感到愧疚。
他虽然不太懂人类社会的遗产和勋位,但也差不多可以猜到,莫里斯将不再是蒂奇船长口中所说的“穷鬼”,他也能够完成学业为国王效命,这是件好事。而他们不得不就此作别,因为他的目的地既不是沃里克郡也不是伦敦,他要去都柏林,那里住着塔齐欧的最后一个亲人。
“去都柏林,”莫里斯说,“我得先安顿好我的家人。”
※
清晨暴雨如注,他们坐在马车里。莫里斯换了件亚麻短衫,为塔齐欧撑着伞。他脸色愁闷,看上去心事重重。“不要告诉他老人家我是英格兰人,”最终他坦白道,“也不要说是英格兰的马车送你回去的。”
塔齐欧望着远方的天空。
闪电穿过云层,描摹每棵树的轮廓。他慢慢闭上眼睛,为内心的激动与好奇罩上一块墨水色幕布,任由那转瞬即逝的强光在他脑海中打下一道道青紫色幻影。
他明白,对爱尔兰人来说,英格兰人是不折不扣的殖民者。他也终于理解那天路易斯总督冲他喊的那句话。塔齐欧不禁遐想,如果此刻坐在这里的是货真价实的爱尔兰平民,他会怎样看待莫里斯,看待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
马车在一栋双层小别墅面前猛地停了下来。参差不齐的枫树在枣红色的屋顶背后低语着什么。底层一个格子窗透过淅淅沥沥的雨水吐出扇形的橙色火舌。
“是这里吗,先生?”车夫粗声问。
塔齐欧晕乎乎地望了望四周。“是的,谢谢。”他喘着气说。莫里斯搀他下车,顺便付了钱。他们慢步朝别墅走去,泥泞的土地看上去就像块湿漉漉的抹布。
两人来到门前,摇了摇门铃。
大约过了半分钟,塔齐欧听到里面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门拉开条缝——是一位精瘦的白发老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看到塔齐欧,那双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两道光。他的确是塔齐欧的爷爷,尽管比人类记忆中的模样要呆滞可怜。
“爷爷,我回来了。”塔齐欧有些畏怯,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然而,老人的反应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强烈,甚至可以用“寡淡”来形容。
“回来就好,”对方嘴里不断重复着带着爱尔兰口音的英语,“回来就好。”
“他叫莫里斯,”塔齐欧如释重负,笑着介绍起他的同伴,“是……是我在甘伯尔认识的一个村民。”他巧妙地在没有撒谎的同时避开了莫里斯的英格兰国籍。
一进门,莫里斯差点吐了出来。房间内污秽不堪,地上满是泥水,粪便和腐坏的残羹剩饭随处可见,数十只蛆虫在上面翻滚蠕动。
“我去收拾卫生,”嗅觉灵敏的人类眉头紧锁,“你陪老人家说说话。”
塔齐欧扶爷爷坐下,在茶杯里倒了点水递给他。
老人端着茶杯,手不住地颤抖,水像细流似的洒落在地板上。他张着嘴,嘴里聚起白花花的唾沫,顺着唇角往下流。
“上去看看你的母亲……”爷爷咕哝道,“她太想你了。”
塔齐欧的妈妈还活着?
他喜出望外,飞奔上二楼,打开每一道房门。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妈妈卧室的床上,看到了她的尸骨。枕边放着一份死亡证明:
卡莉莎·奥沙利文(阿德托昆博),女,1576年6月28日出生,希腊克基拉州人,1615年10月16日下午4时许,于利菲河溺水身亡,无其他外伤。我局已做现场勘探和调查,发现死者符合意外死亡特征,家属对死因无异议。
妈妈死在了他们遇到狐蝠的那天。
塔齐欧抱着死亡证明缓缓走下台阶。这次爷爷夸张地举起两只手:“跑,跑,可怜的孩子,要是给他们搜到,你会被抓去当雇佣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