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莫里斯平躺在床上,双臂交叉垫在脑后,“你不顾阻拦,非要跳进兰奇胡亚湖中心的那根管道?”
  塔齐欧注视着吊灯最后一根快要燃尽的白蜡。
  “永生难忘。”
  “但你肯定不知道,”人类偏头看向他,“你一下去,我紧跟着又跳到船上。”
  塔齐欧笑了笑:“这不难猜。”
  “当时我拼命划船,我觉得我的胳膊都快抡断了。”莫里斯说着将两只手伸向半空,“是的,后来肌肉拉伤,疼了好几天。”
  塔齐欧感慨:“娇气的人类。”
  莫里斯慢慢放下胳膊,并将其中一条挤进塔齐欧后脑勺和枕头中间。“这倒是一点儿也不假。但我更想说的是,我划出去一段距离后,听岸上那两个西班牙殖民者说话了——用德语。”
  “德语?”塔齐欧半信半疑,“确定吗?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说完他脑袋就被人类手臂顶了一下。
  “我可能听不懂外国语,但不至于傻到连语种都分不清。”莫里斯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塔齐欧,如果不是百分百确定我就不会告诉你了。”
  塔齐欧抿嘴点了点头:“嗯,但这没什么稀奇的。或许他们只是刚好在练习德语,用它相互交流很正常。就像我们当初学法语一样,比赛数字接龙,你总是算错。”然后他的脑袋又被顶了一下。
  “相信我,这世上没有比法语数字表达更魔鬼的东西了。”
  “那丹麦语呢?”
  “……加上丹麦语。”
  莫里斯吐了口气,脸红红的。
  “他们跟我们不一样……”
  随后人类眯起双眼,缓缓道出两句德语。
  “这就是我从他们那儿听到的对话——当年没听懂,但记下了发音。”
  塔齐欧转过头。
  莫里斯面色凝重。
  “‘去通知阿普萨拉少尉,情况有变。’
  “‘是。’——1616年9月12日破译。”
  塔齐欧一开始没听懂。随即,他意识到了某个可怕的真相:“也就是说……”
  “我们一直都在被人暗中监视,”莫里斯道,“这样一来,弗朗茨公爵能突然出现在南极上空也就说得通了。”
  “可弗朗茨公爵、德国间谍……”
  “如果是沙俄间谍,他就不会在你背后开枪了。”
  塔齐欧侧过身:“那对话里的阿普萨拉少尉是和弗朗茨公爵串通好的吗?”
  “不确定,”人类回答,“也可能是另一方势力,只不过被聪明的鹦鹉抢先一步。然而多年过去,这位神秘少尉始终没什么动静,我也就不去想这件事了。”
  “但现在你又把它拿出来当睡前故事讲给我听,为什么?”
  “因为我刚刚闻到——”莫里斯凑近说,“在距离塔楼1605.39码外的易北河畔,藏着一只毒鲉异种。”
  塔齐欧安静了好一会儿。
  现在他明白莫里斯为什么要从荷兰跑这儿来和自己并肩作战了。
  “那我们得赶紧把这件事上报给克里斯蒂安,”他坐起来说,“不能让我们的个人恩怨波及无辜。”
  莫里斯拉住他的手腕:“归根到底,塔齐欧——我们是站在法国这边的。”
  手腕的主人迷惑不解。
  “法国支持丹麦,”他认真地捋着关系,“我们站在法国这边,不应该跟丹王坦诚相待吗?”
  人类摇了摇头:“法兰西国王和他的首相不是慈善家,塔齐欧。虽然在克里斯蒂安四世的统治下,丹麦有了兴盛的趋势,但以目前的实力去对付神圣罗马帝国是远远不够的。法国支援丹麦,并不是说要帮丹麦铲除德意志。路易十三真正的目的——是让丹麦引起皇帝注意,好借敌人之手,予同盟致命一击。”
  塔齐欧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丹麦只是他的一枚棋子,”莫里斯补充道,“而且他知道,要想赢,这枚棋子必须得被吃掉。”
  塔齐欧一时间难以接受,双手抱住脑袋:“可……这不是下棋。这是战争啊,莫里斯。丹麦要是被吃掉,国王怎么办?士兵怎么办?这儿的黎民百姓怎么办?”
  “要想革故鼎新,牺牲无可避免。”人类试图安慰水母,“其实丹麦一开始就输了——输在欣然接受各国援助,并自发挑起这场战争。现在因为你身份暴露,对面已经打出王牌。”
  塔齐欧:“王牌?”
  “你是丹麦的王牌,那只毒鲉异种是德意志的王牌。”莫里斯说,“丹麦保不住了塔齐欧。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撕烂对方手中的王牌,在它吃掉我方更多棋子前吃掉它。”
  塔齐欧静默许久。
  “丹麦必输无疑,是吗?”他最后问。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躺回床上。
  “那就让我来撕烂它吧。”
  莫里斯坐着看他:“有计划吗?”
  “还没想好……”塔齐欧害羞地回答,“但今晚总归要打个照面。若能办成,算我走运;要是吃瘪,那也不亏。毕竟他们抓走的可是丹麦最后的王牌,后面自然会放松警惕。到时候,莫里斯——不要管我,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明白。”
  蜡烛烧完,屋内一片漆黑。
  人类嘴唇落到他耳边。
  “但在这之前,我们得把戏做足。今天晚上,我先到那儿等你,然后……”
  ※
  莫里斯和黎塞留跟随路易十三步入会议厅。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攻德意志啊,陛下?”小伙子心急火燎,“十年了,塔齐欧在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法兰西国王摆摆手:“时机尚未成熟,斯图尔特先生。等我们先把西班牙这一仗打了再说。”
  “就不能双管齐下吗?”莫里斯摊手道。
  红衣主教用手中的圣经拍了下他的脑门:“又开始犯混了,再这样下次就不带你出去!”
  莫里斯气忿地捂着头。
  “您这简直就是……”
  “黎塞留先生说得对。”
  一个琴弦般美妙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三人齐齐望去。
  只见会议厅门被推开,一名红发年轻人肩上扛着一条恶心的鱼皮——
  “先把西班牙这一仗打了再说。”
  第52章 三十年战争 12
  52
  1639.10.30 多佛尔海峡
  斜晖渗透窗帘,扑到塔齐欧的半边脸上,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墙上有两幅油画。
  一幅是法兰西国王十八岁生日夜宴图。
  那里面有很多只人类,譬如萨伏伊公爵夫人、西班牙王后、奥尔良公爵,还有黎塞留、吕伊纳、美第奇和安妮王后,以及二三十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优质人类。莫里斯也在其中,但只能看到一个渺小的背影。
  那他自己呢?——塔齐欧找了半天。
  哦,就在寿星旁边。
  另一幅是他的个人画像。
  画中,塔齐欧戴着厚厚的灰色长卷发,靠坐在一张墨绿色扶手椅上,被银线绣的普尔波万上衣牢牢裹束。筒袜外沿,是蕾丝和锦缎装饰的深蓝色朗葛拉布裙裤。他脖间系有一圈纯白的拉巴领,领子下还压着条黑色曼特斗篷。
  他的猫在他怀里睡着了。
  阳光照得皮肤暖烘烘。
  侧影定格在墙上,他的目光定格在画里。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红色脚的精灵无声无息地从卧室飞走了。颜色从油画上褪去,油画的原型向后倒去,如同一道弧线,伴随着两声轻柔的敲门声。
  “塔齐欧?”
  是莫里斯。
  塔齐欧调整好状态,下床去开门。
  海风扑面而来,这只人类走进房间,手中护着一盏灵芝灯,火光摇曳,菌盖焚烧产生的香味令他感到安心。
  但不足以让他的心情愉悦:“抱歉,莫里斯。我现在还不太想吃东西。”
  “这里有一份西班牙战俘名单,”人类将灯盏立稳在床头柜上,从袖口抽出一张对折的纸,展开递给他,“我觉得应该拿来让你过目。”
  塔齐欧有些奇怪,但还是接过名单,从最顶端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直到一个颇为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那串字母令他眸光闪烁起来。
  “路易斯·尤加特?”他转向同伴,“那位坏总督?”
  莫里斯微微点头。
  塔齐欧半疑问半反驳:“可他不应该在墨西哥吗?”
  “二十四年了,塔齐欧。”
  一阵默然,他叠好名单,放进人类的口袋,走到窗边,注视着月亮打在海面上的金色缎带,过了一会儿又回来——
  “我想去看看他。”
  ※
  征得荷兰海军统帅马顿·特罗普同意后,塔齐欧和莫里斯整顿行装,前往唐斯战俘营。
  他们随士兵来到一扇铁门前。
  “你回去吧,莫里斯。”塔齐欧摸着圆鼓鼓的挎包,“放心,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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