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无法保护大祭司的家人,也无力再带领家族死灰复燎。最后,塔齐欧做了一件他初来乍到时大祭司正在筹备的事情——镌刻铭文。
为了不让这只人类被遗忘,他将自己这些年来的工作成果悉数记录在雕像上,同时附了一道诅咒:“毁之者,其子不得善终,身心俱焚,永世不见天日。”
到头来,雕像还是被毁了。
正如沙滩上的一串脚印,被汹涌的历史海浪一笔勾销。而那道诅咒也反应验到他自己身上。当人们再提起他时——
“那位法老的表亲啊……做过一些好事,也犯过一些罪状。后来只身一人回到底比斯,自此音讯全无。”
“他叫什么名字?”
没人说得上来。
※
另一边,底比斯市长家。
一个慈眉善目、打扮朴素的男人正独自坐在小桌前,边吃饭边办公。密密麻麻的埃及字符看得他头昏脑胀。
这么多年,他还是没能参透当地的文化和语言。
不像塔齐欧,莫里斯没办法运用通感来获取别人的信息和能力。他只能一步步地试探、研究。
记得刚到特乔伊那阵,他装疯卖傻半年多才摸清了几句常用语。结果刚学会写世俗体就被活埋,然后现身在埃及宗教中心——圣城底比斯新任市长的身体里,不得不学习更为古老的晚埃及语。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莫里斯在惰政、不作为的舆论风波中艰难度日。最终法老拉美西斯九世念他道歉态度诚恳,措辞委婉谦逊,才给了他一次改过的机会。
是的,现在是公元前1111年。
他是底比斯市长帕瑟,其家族世代侍奉法老。
一个很不错的身份背景。
而今塔齐欧不在,莫里斯唯一要做的就是埋头上班,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市长。况且就算哪天同伴突然冒出来,他也不能甩胳膊走人——塔齐欧会同意吗?不会的。
感到疲惫,他身体一软趴在桌上,目光飘忽不定。
窗外的两棵猴面包树沐浴在星光里,枝叶间露出的天空干净如翳珀。他听见开门声,慌忙坐起来,垂头一看,文件上还沾着口水。莫里斯迅速擦了擦嘴,把莎草纸翻了个面,用杯子扣住。
“主人,”侍从探头进来,随后反手关上门,欠了欠身,“哈什尔在外面说有要事求见。”
“哈什尔来了啊……”
莫里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他哪位?”
侍从稍加迟疑后回答:“帝王谷的工地管理人,负责皇陵建设的材料、人员和安全保障。”
哦——莫里斯挑起眉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按理来讲,帝王谷的陵墓主管是帕威罗,自己只负责底比斯,工地管理人有什么问题应该去找他才对,怎么找到自己这儿来了?哦对,说到陵墓,拉美西斯九世的皇陵已在造十六年之久,现在应该修得差不多了。不过王墓这东西,要到法老过世才算真正完工。
难道说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所以派个人到他这儿来催一催?莫里斯没忍住嗤笑出声。意识到旁边有人,他惭愧地低下头,肩膀却抖个不停。
笑意散尽,市长咳嗽两声:“带他进来吧。”
很快,侍从带着一只颧骨高耸、急赤白脸的瘦小个儿到他面前。“市长,市长,我……”哈什尔开口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
莫里斯收回下意识伸出的右手。
“怎么?生病了吗?”
“没,不是,我……”他快急哭了,“我见到您太激动啦,市长!”
市长苦笑了一下。“见到你我也很激动,”他指着身边的一块空垫子,“请坐下说。”
“不,我不坐,市长。”哈什尔推脱道,几乎是把莫里斯强行摁在了席位上。“我来是要告诉您,帝王谷的那些工人——他们、他们正在盗窃皇室墓地!”
莫里斯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是吗?帕威罗对此怎么看?”
“他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找他汇报这件事。”工地管理人双手捂住脸,语气中有几分不安。
市长拍拍他的胳膊说:“那你应该先找他才对,皇陵这块儿他比我吃得准。”
哈什尔像受到惊吓,猛地摇摇头。
“我不去找他,是因为……”他说,“市长,我怀疑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哦?——莫里斯面露揶揄:
“原来你跑到我这儿,是来告发你的上司。”
“哈什尔忠于法老,日月可鉴!”他突然有点气急败坏,“哈什尔位卑言轻,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但哈什尔既然选择冒死来您处揭发帕威罗的罪行,自然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莫里斯看着他,眼神愈发严肃。
“嗯,你说的我大概明白了。这件事容我考虑考虑。”他起身道,“避免引起怀疑,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情况我会派人通知你。”
客人一走,莫里斯又趴到小桌上。
哈什尔无非就是希望,市长能亲自出面干预这场“渎神荟萃”。
但问题就在这里,如果盗墓贼只是一群贪小便宜的工人,莫里斯当然乐意拿起拍子拍几条苍蝇过过瘾。
要真这么简单哈什尔就不会来找他了。
工地管理人请他打的不是苍蝇,而是一头猛虎。
帕威罗是法老最信任的官员之一。
揭发同级官员——无疑是给自己在政治上树敌。
抛开一切不谈,莫里斯只想在这里安分守己地等他的塔齐欧而已。
他枕在胳膊上,越想越困。等再睁开眼睛,一桩横空出世的丑闻轰动全城:采石工阿门帕努弗因盗窃叟伯克沙夫皇陵罪被逮捕。
莫里斯感应到,塔齐欧来了。
※
“致帕瑟市长:
他们束缚了他的四肢,用棍棒对他严刑拷打。
以下是他的原话——
我穿过边防,像往常一样到达底比斯以西。
我还有七个同伙。
宰相卡姆威斯对这个案子格外关注。
他和陵墓主管帕威罗、治安官巴科威尔组了一个调查委员会,明天带他去案发现场——叟伯克沙夫王墓进行供词核对。
珍重
皇家抄录员涅撒穆。”
——来自卡纳克神庙的传信,莫里斯读了不下三十遍。临睡前,他又把它拿出来准备再看看。
忽然楼下一阵喧哗。
“傻瓜帕瑟!”
“圣城有史以来最蠢市长!”
“底比斯的饭桶!”
这些话像三把利刃直戳他的心窝。
莫里斯觉脸上一阵火辣辣。他走到窗边查看,是一帮喝醉的陵墓建造工。
他嘿了一声,对上七八双眼睛。
“这里是我家,你们……”市长支支吾吾,“你们什么意思?”
一个汉子出来嚷道:“你无事生非,恶意揣测我们盗取王陵。可实际上,国王、王后,还有王子的陵墓,在谷中从来都没有被打扰过!”
咦?这些人怎么知道……
莫里斯顿然察觉:
哈什尔来过的事暴露了。
算了,先把他们打发走吧。
“你撒谎!”他清清嗓子大声说,“你们的长官哈什尔已经来找过我,把你们的罪行全都交代了。我这就写信给法老,叫他派人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话语奏效,造墓工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跑了。
事后,莫里斯感觉树跟前有道目光在注视自己。他一转头,看到一抹贵族袍子的衣角。
※
阿门帕努弗被关押的第七天,莫里斯跟随高级法院在卡纳克神庙出席庭审。
入座后,他扫视了一圈,看看还有些什么人。
宰相卡姆威斯和领誓员端坐在斜前方,一语不发。正对面是陵墓主管帕威罗,他穿着带缝制珠宝领子的雪色长袍,手指上有一颗巨大的宝石在闪耀。在他右边坐着治安官巴科威尔,一个深肤色、厚嘴唇,上身只系了条布带的光头硬汉。莫里斯自己旁边是哈什尔。其余都是些他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在座各位都顶着头长长的黑色假发。
随即,一个浑身是伤的小伙子被拖到他们面前——那便是阿门帕努弗,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领誓员面向被告人:“上前一步宣誓。”
棒子打中腿窝,阿门帕努弗跪倒在地。
“若我所言不实,我将被砍断双足,流放边疆。”
“若……若我所言不实,我将被砍断双足,流放边疆。”他的语调很平静,但能感觉到深深的怨念。
莫里斯再次环视现场,并得出结论:
这个案子没有证人。
阿门帕努弗没有辩护律师。
宰相发言:“招出你的同伙。”
年轻人纹丝不动。
“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