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没有,他什么都听不见。
  啊,有东西掉进水里了。
  塔齐欧听到有东西撞破水面,蹭到或几乎蹭到睡莲的花柄——那是莫里斯丢去的石子。这只人类在试探、挑衅。他太莽撞了。
  思考间,一条金线划过天空,是睡莲的花蕊。它表面布满银色獠牙,獠牙之上,插着一只血淋淋的胳膊。
  莫里斯发出痛苦的呻i吟。
  下一刻,数条花蕊扑向塔齐欧,好在毒丝及时迸发与之抗衡。对方见势不妙,迅速撤回花盘。
  莲花瓣收拢,接着就听里面传出骨肉被绞碎的声音。莫里斯倒在地上,他浑身发抖,双腿微微蜷缩。直到皮肤长出白毛,鞋子被狼趾撑裂,他才得以用新生的手臂拥抱塔齐欧。
  奥赞赶了过来。
  “天啊,你们是魔术师吗?”纯真的脸上写满崇拜和惊喜,“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精彩的表演!这身皮毛太逼真了!”
  “跑……快跑……”
  塔齐欧疲累地靠在莫里斯怀中。
  “你们的莲花道具还没收呢!”奥赞笑着说,“我去帮你们——”
  三条花蕊穿透了他的头颅。
  “奥赞!”
  清秀的容貌在一瞬间面目全非,荡然无存。
  如今塔齐欧只能看到一张满是窟窿、血肉模糊的脸。在雪白的北极狼毛上,是溅出的脑浆、毛发和骨头碎片,以及尚有温度的鲜血。
  奥赞被扯到半空,更多花蕊伸了过来,将他的身体撕成碎块。血如雨滴,莫里斯抱着塔齐欧拼了命地往前跑,跑到骆驼身边时,他才想起变回人类形态。
  很多事情连一分钟都用不到。
  第62章
  62
  他们搭乘一条白色的亚欧专用客船,驶在那片被炎热气流与红黄色晨雾笼罩的蓝色海水上。船头是红色的,船尾挂着灯笼。他们南渡红海,去往埃塞俄比亚。
  船后划出碧绿的线条,珍珠白与肉桂粉的建筑漂浮在海平线上,那些朦胧柔美的色彩让塔齐欧想起巴黎卢浮宫的油画。而今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五坐拥着规模更大、排场更为华丽的郊外宫殿——凡尔赛宫,谁还会记得卢浮宫、记得正义者路易的幽暗与辉煌?
  记得1642年十二月的第二天,神父与黎塞留在他面前的一问一答——
  “天国阶梯即将为你落下。在此之前,你要宽恕你的敌人吗?”
  “除国之公敌,任何人都算不上是我的敌人。”
  塔齐欧半闭着眼睛,靠在护栏上,反复呢喃:
  除国之公敌,
  任何人都算不上是我的敌人。
  黎塞留的一生都在这句话里。
  后来他们登陆埃塞俄比亚高原,被当地农民邀请到“王冠饭店”就餐。
  塔齐欧坐在平顶小桌前,品尝一种叫“英吉拉”的苔麸发酵软饼,搭配土豆泥或蛋黄酱。他不太爱蘸调味汁。对此他的邻座给出解释:“他吃不了辣。”
  饭后,他们一人一杯热咖啡,在青草铺地的院子里围坐成一圈,竞相探讨各部族语言体系。
  其中不乏埃塞俄比亚古卷古语、迦南语、阿拉伯语、更大语系的巴巴里语和埃及方言,还讲到了曾作为塔齐欧入学送命题的希伯来语。
  他们登上乞力马扎罗山顶。
  这是一座休眠火山。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它顶层的冰雪厚达数十米。塔齐欧坐在奥赞的骆驼上——原来那20袋粮食在四周前被送给了埃及原住民。
  莫里斯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指向南方:“那里便是我们的终点——马普托。”马普托是莫桑比克的首都,也是雅恩·万·安科兰的故乡。
  此时晨光熹微,天地共色。
  塔齐欧已经无法看清莫里斯的轮廓。只有一双闪亮的眼睛,和两片瑰丽的红唇在斜下方游曳。
  “骆驼累了,”他说,“我想下来走走。”
  同伴顺势张开双臂。塔齐欧稍作停顿,随后从骆驼另一侧跳到地上。
  莫里斯:“。”
  这只异种好像……
  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塔齐欧自己也有所察觉。
  原理很简单:
  他意识到——莫里斯正在一天天衰老。
  尽管比正常人的速度慢很多,但他无法像水母那样分化再生。
  也就是说……
  莫里斯的生命只有一次。
  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塔齐欧不希望莫里斯把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自己身上。
  莫里斯经历了很多他不应该经历的事情,而如今就连他自己也忘了——曾几何时,他可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英格兰贵族伯爵!
  这只人类本该光鲜亮丽、舒舒坦坦地过完一生。
  可因为“诅咒”,因为某些水母无法理解的因素,莫里斯一次次地受伤、等待,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很危险!”莫里斯带着责备跑过来,“要是崴到脚怎么办?我看看。”
  塔齐欧下意识后退两步。“等看完马普托,”他突然提议,“莫里斯,我想去俄国。”
  “去俄国……?”
  人类在摸不着头脑的困惑中直起腰板。
  “不错。”塔齐欧语气非常肯定,“要是弗朗茨公爵还活着,要是他还在的话——我就请他帮我们,为你解除诅咒。就算他不是你要找的特殊异种,单凭他能力强、人脉广,说不定就成功了呢?只要我答应他一两个条件,他没理由不帮助我们。”
  “然后呢?”
  “不知道……”塔齐欧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成功后我会请他派人送你去科孚岛。”
  他开始为人类的未来订制他所能想到最美好的计划。起初一两年,莫里斯会很穷,因为他只是一只初来乍到的流浪儿。他可能会被孤立、被瞧不起,但他不会一直不走运。他长得这么善良,还会挖矿。
  是的,他可以靠挖矿维持生计。哦,不,挖矿的工作太危险了。想象一下矿洞坍塌,冰冷的、狡猾的雨水总想渗进来,大风将石块推翻,把沙土织成薄薄的铺天盖地的尘雾!
  他要当一名正直的老师,一天早上睡过头快要迟到的时候,看见一个牛奶运送工在校门口等他,他们相视一笑,莫里斯接过牛奶和对方亲手为他做的三明治,走进校园给孩子们上课。
  嗯,前面还有一大堆好事在等着莫里斯。他会和那只人类相爱、同居,一起攒钱买大房子住。他们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类。塔齐欧也会为莫里斯祈祷,祈祷未来的甜蜜大于过去的痛苦,祈祷明天的太阳比今天亮,明天的海洋比今天蓝。
  莫里斯的回答是一手将他抱上骆驼。
  第63章
  63
  马普托海滩是个很恬谧的地方。
  这里似乎并没有被殖民者玷污。一经打听才知道,早在1700年,莫桑比克就被葡萄牙列为“保护地”。
  塔齐欧心里明白,殖民者们并没有停止掠夺,而是在给双方一个休息喘气的时间。
  正如寄生虫不会一次性啃光它的宿主——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接下来吃得多、吃得久。
  他们走在沙滩上,每棵椰子树下都有几只光溜溜、黑黝黝、红通通的人类在睡觉。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突然冒出来。“你们好,”他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上来就要跟他们握手,“见到你们真高兴。”
  “到我家做客吧!”他从莫里斯手上抢过缰绳,“我们这边已经很久没见到外国人了。”
  塔齐欧发问:“当地人都喜欢在野外睡觉吗?”
  “是啊,我们每天干活都很累的。”人类回答,他的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缝,咧开嘴,露出健康的牙床。
  骆驼被拴在外面,他们步入一间茅草屋。
  四周蝇虫嗡嗡乱飞。
  “这位是我的爸爸,”男人一一介绍,“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有我的妻子,大女儿、二女儿。这是我的小儿子,今年八岁。”
  “见到你们真高兴!”
  这家人对他们敬如上宾。
  坐下来不久,桌上便摆满玉米、牛肉、鱼肉、洋葱还有豆角,最后是两碗胡萝卜丁盖饭。
  可是不知怎的,塔齐欧觉得这饭越吃越头疼。
  “我……”他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这儿有睡觉的地方吗?”
  “有,有!”
  茅草屋的主人们纷纷上前:“我带你去。”
  莫里斯试图阻拦,但为时已晚——他的同伴陷入沉睡,被带到另一个他看不到的房间。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不仅全身发烫,手肘和膝盖也痒得不行。
  塔齐欧睡着了,他们不得不暂住一晚。
  但没关系,第二天走也不迟。
  第二天——
  “亲爱的客人,你们今天要走吗?”
  塔齐欧还在睡觉。
  莫里斯抻了抻胳膊,眼下他的身体使不出一点力气:“我们明天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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