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这时钢琴突然响起,是塔齐欧在问:“你的小堂妹玛丽亚呢?你不爱她了吗?”
  作曲家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扭曲的表情。“如果她还爱我所爱,那她依旧爱她自己。”他停了一下,继续说,“爸爸不会同意我和她建立更亲密的关系,塔齐欧。他在信上对她冷嘲热讽。你知道,我不想放弃她。我们是天生一对,她聪明、快乐,能解开我所有的谜语和双关语,也乐意陪我玩文字游戏。她让我感受到真切的爱——我的身体、灵魂、癖好,都被她深深地爱着。这种感觉我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找到过!她是天才,她懂我。不是所有天才都懂我,但能懂我的一定是天才。”
  “那阿洛伊西亚呢?”塔齐欧慢慢敲下琴键。
  “更多是一种责任吧,尽管我们还没有结婚。我想和她结婚,我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韦伯先生和韦伯太太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确实对我很好,韦伯先生就像我的爸爸,韦伯一家就像莫扎特一家。他说他们很不幸,而我能够帮他们脱离苦海。我当然乐意啊,我愿意尽最大努力救济他们,阿洛伊西亚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助她在观众面前大放异彩就是为我自己增光。相信我,她是个非常有天赋的艺术家,只是缺乏恰当的机遇和资金,这些我都可以帮她解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塔齐欧,我现在是这个贫困家庭的救星,是艺术家登上世界舞台的阶梯。我就像她的老师和经纪人,她需要我,他们一家都需要我。他们并非我的父亲、母亲或是姐姐,他们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们需要我——你不觉得这种感情很奇妙吗?对我而言弥足珍贵!”
  他说的每个字都带着近乎荒诞的骄傲。他像孩子一样顽皮地在纸上涂鸦,画完后又拿了张新纸,打算用它来回绝父亲安排的巴黎之旅。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也希望他的想法能得到认可。最终,谦和的言辞与正当的理由换来了父亲两大张回忆、诉苦与说教。
  “你敢相信吗塔齐欧?”他攥着信纸气呼呼地喊,“我无比敬爱的父亲,他——他竟然怀疑我在这儿乱搞!他把我当成什么了?布鲁内蒂?还是米斯利维切克?上帝为我作证,我这两天就没出过门!——因为这该死的鼻炎。现在这封信看得我浑身难受,我的脑袋已经罢工,眼睛和耳朵也不想再干下去了。要是再多看两眼,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拉不出屎!……去吧,去巴黎。我和妈妈不死在那儿他是不会罢休的。”
  ※
  我是一个作曲家,生来就该成为乐长。——w.a.莫扎特
  乐界的小仙子与他同在。
  他们走过同一条路,观赏同一片星空。他们看不见彼此,却始终如影随形。不久,e小调小提琴奏鸣曲k.304/300c和d大调小提琴奏鸣曲k.306/300l代替之前的曲目,以陪伴塔齐欧和莫里斯。
  “我们在这里见到了曼海姆选帝侯夫人、德·吉恩伯爵,还有他的女儿。”这次塔齐欧用杨树叶说,“我们一看到她,就能听到你的c大调长笛与竖笛协奏曲k.299/297c。”
  当他完成芭蕾音乐的委托,乐界巴黎出现皇家音乐学会并开始上演哑剧《小玩意》。
  四月初,塔齐欧表示他的降e大调四件管乐器与乐队的交响协奏曲k.anh9/297b在圣灵音乐会取得了非同凡响的胜利。
  然而在巴黎近半年,没有一个正式岗位愿意雇佣他。
  因为他不仅要给自己找工作,还得应父亲的旨意在当地为他谋职,最好两人一同被雇用。
  机灵的雇主自然不会买账:
  “抱歉,我们这儿不是济贫院。”
  “我不想找工作了,塔齐欧。这段时间以来,我每天都祈祷上帝祝福我,让我和妈妈在这里安稳地生活下去。我甚至曾一度幻想把父亲和南妮尔接到巴黎,为我自己、我的家庭,乃至整个德国带来荣誉!可眼下,我只想当个快乐的自由职业者,它更适合我。但我身上有太多枷锁——我穷尽一生都难以摆脱的灵魂枷锁。”
  “鲁道夫说他帮我在凡尔赛找了个宫廷管风琴师的职位。谢谢他。如果是四月份,或许我会欣然接受。但现在,我不想去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塔齐欧,但我已经决定开启我的自由职业生涯。我讨厌凡尔赛,我才不要把我宝贵的时间和天赋都浪费在那里。更何况,阿洛伊西亚还在等我,我最终必须回到曼海姆,我答应过她不会让她等太久。而且我想明白一件事,塔齐欧。一旦我扎根凡尔赛,爸爸会立刻辞掉他的工作,带姐姐来投奔我,于是我又得像小时候那样一人承担全家的生活开销。”
  “妈妈的病情又加重了……她不该陪我来法国,事实上她本来二月份就应该回萨尔茨堡,那时候她就想回家调养了。但是爸爸坚决要求她在这边监督我。她最近总说她牙痛、喉咙难受,我写信给爸爸求他寄点钱和药过来,他说他没办法在经济上支持我,只说让妈妈放血、吃黑药粉,跟我得天花那阵一样!”
  “妈妈已经五天下不来床。塔齐欧,我……我好害怕,我提出带她去看医生,但她不相信法国医生,说他们都是黑心的老鸦。我只能先给她服用镇痉药粉,今天艾纳介绍来一位德国医生,他给妈妈开了副酒溶大黄粉。这东西真的管用吗?反正我是不信。但我能怎么办?他是妈妈唯一能接受的医生,除了相信他我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九天,他没再跟塔齐欧联系,塔齐欧也没去主动联系他。直到1778年7月3日晚上10点半——
  “阿马蒂,”塔齐欧道,“我们在这里见到了你的母亲。”
  ※
  母亲没有离开自己,他知道。他会再次遇见她,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那时候,他们会继续生活在一起,比在这个世界更快乐、更幸福。
  后来,他在慕尼黑宫廷歌剧院找到阿洛伊西亚。于是当天晚上,他失恋了。
  十一月,他收到一份来自父亲的总额为863弗罗林的账单。他们从父子变成债务人与债权人。
  “爸爸立了份合同,规定只要他活着,今后我所有的收入、财富都要用来偿还债务。嗯,好啊!他想要钱我给他就是了。从小到大我给他的还少吗?我早就习惯啦!我还能给他金钱以外的东西。是的,我主动请缨,我愿意在合同期间毫无怨言地照顾他——正如妈妈和南妮尔,做他的仆人、保姆,帮助他支持他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庭事业!我确实亏欠他。他成就了我,我的生命、教育、抚养以及事业发展……甚至我的字体都被他深深影响。我就像他的影子,或者说他本来就把我当影子看。他追求完美的影子,但影子只是影子。”
  “从小我就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表现和莫扎特一家的收入,和他的爱是挂钩的。所以我时常思考,如果我是音痴,如果我第二天醒来变成一个左右手不协调、连乐谱都看不懂的傻瓜,他,他们,还会继续爱我、发了狂地捧我吗?可要真是这样,我就不是我了。同时我无比感谢上帝赐予我平庸的外表和俗不可耐的个性,因为它们让我更饱满,更有灵性,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石头。”
  “他将我塑造成上帝的宠儿,任务就是将天籁带到人间;我是神圣与纯洁的象征,是音乐本身;他则扮演上帝的使者。大部分时间,他好像忘了我是人,忘了我也有人的欲望和感情。他害怕我长大,禁止我坠入爱河。可他始终不明白——我生来就是需要爱的。爱让我的作品有了归属和意义,每一个音符都是我的理想所在,浑然天成、缺一不可。”
  “我认为结婚的誓词应当改一改,什么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太假了!倒不如这样说,咳咳——特扎莫·冈夫尔沃先生,你今后的裤子是否只为伯韦·策坦斯康女士一人而脱?伯韦·策坦斯康女士,你今后的屁i眼是否只给特扎莫·冈夫尔沃先生一人而舔?……俗吗?那我以后管大粪叫黄金,把女人每个月流的血说成葡萄酒;从此牛奶不是牛奶,红豆不是红豆。至于到底什么意思,留给大伙儿猜去吧!”
  ※
  “塔齐欧,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第67章 乐界 04
  有人计算着我死亡的精确时间——为此委约了安魂曲,我是为自己创作它。——w.a.莫扎特
  67
  1791.12.7 圣斯蒂芬大教堂
  塔齐欧从灵车旁经过,瞟了眼被抬进去的尸体。
  一股恶臭透出亚麻裹尸布飘散在干冷的空气中,风将生石灰粉吹落些在他的皮靴上。
  “你也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问。
  塔齐欧:“葬礼?”
  “音乐大师莫扎特的葬礼。”
  “抱歉,”他淡淡回应——
  “我不认识他。”
  ※
  那是一段漫长且黑暗的路程。
  沃尔夫冈·莫扎特回到家后,匆匆解下红大衣的纽扣,转身伏在弹子台一角,着手整理杂乱的乐曲手稿和几张亨德尔《弥赛亚》改编版k.572演出收入汇总。中途他又抓起羽毛笔在线谱上添了两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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