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弗维勒替她回答:“我们通常管它叫‘军饷’。”
  “没关系。”塔齐欧回头对老人说,随后直视马背上的家伙,“请给我个数字,弗维勒先生。”
  “看你的表现。”
  ※
  入队后,塔齐欧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奶奶宁肯当乞丐也不愿成为自卫军。这里不仅挣不了多少钱、食宿条件差,还随时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
  他计划将每月军饷的3/4寄给阿马蒂,剩下的1/4会在外出巡视期间看谁有需要就给谁。
  塔齐欧时常向队友借来纸笔,将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通过某种秘密渠道传递给远方的朋友——
  亲爱的阿马蒂: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成功混进巴黎自卫队并成为一名出色的小兵。我觉得我用“出色”一词形容自己不算过分,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推选我当队长。
  今天我们路过西南郊,一个外省来的农民指着凡尔赛宫问:“那是什么?”
  我的队员回答:“猪圈。”
  我感到奇怪——那明明是一座宫殿,为什么要说它是猪圈?它的外形怎么看都不像猪圈,除非说它里面的猪是金子做的。
  队员耐心跟我解释:“因为住在那里面的家伙不作为,每天像猪一样吃喝玩乐。可要真细究起来,他们对人民的价值还不如一头猪。然而,他们对人民的影响却要比一头猪恶劣得多!”
  我有些困了,再会。
  请保重身体。
  朋友 塔齐欧
  6月30日
  亲爱的阿马蒂:
  白天我从御前会议成员西奥·弗维勒先生(那只带我入队还千方百计要扣我军饷的坏东西)那儿得知,近期教士和贵族捐了好几万里弗尔的税收。
  我很高兴,于是我把这件事分享给我的队友。但是他们告诉我,教士与贵族本就享有免税特权,他们捐税,捐的只是特权长期以往为他们带来的利润,而非特权本身。
  是啊,明明贵族和资产阶级更有交税资本,为什么他们反倒能免税,而令这份泼天重担全部落在毫无家底的平民肩上?
  我发现如今法国人比我早年印象里的怨气要大——18世纪的生活比17世纪更富足,但18世纪的平民却比17世纪更不容易满足。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直到队友给了我一个回答,这回答叫我醍醐灌顶:过去,人民尝不到一点甜头,他们对幸福一无所知,自然不会对幸福有所向往。可渐渐他们发现,旧制度是可以被推翻的。
  既然其中一部分已经被推翻,为什么还要让它有所保留?他们怨恨,是因为他们明知道那是糟粕,却还要被它处处压制。如果不彻底推翻旧制度,只要它尚存于世,那么利益的首位就永远且只属于上层阶级。
  笔没墨水了,再会。
  朋友 塔齐欧
  7月3日
  亲爱的阿马蒂:
  刚才(对你来说应该是三天前的晚上10点)我和我的队友们聚一起聊天。
  他们说,贵族表现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姿态,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佯装和善,或更讽刺的——公正,实则其内心无时无刻不在骂我们卑贱,想方设法同我们拉开距离。不要妄图从贵族那里寻得怜悯。贵族或一时兴起、或圣人情结,他们自以为是神明,是公平的象征,是我们平民的依靠和救星。然而,他们骨子里对我们只有轻蔑与冷漠。他们脆弱的慈悲经不起考验。
  我队友还说,大部分情况下,贵族看都不会看我们平民一眼。不是因为我们丑,也不是因为我们差劲。因为他们瞎,他们蠢。他们从不把我们当人。贵族把平民当成什么?——畜牲,一种廉价劳动力。因此他们以为我们不会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以为我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只会一味地在脑子里美化贵族、神化教士。
  事实上,贵族对平民存在歧视和压迫,平民对贵族同样抱有憎恨与不满。
  塔齐欧
  7月10日
  ※
  “弗维勒随便安了个罪名,将我关进巴士底狱。”
  塔齐欧靠坐在伤员身边,写道:
  但没两天,这里就被一众法兰西人民攻克摧毁,我连同其他几名犯人得以释放。
  今天我认识了一位叫菲利普·让·帕莱坦的医生,他人很好,我帮他接待伤员并处理简易的外伤包扎。他说看我有天赋,问我是否愿意当他的学生。
  我问他是否有工薪,他笑了笑,说愿意支付我薪水,而且比自卫队的军饷还要乐观。至于住宿问题,他安排我到就近的公寓,和他的另一名学生住在一起。
  第69章 心脏流浪记 02
  69
  塔齐欧跟随帕莱坦医生走进房间。
  一个很诡异的地方,至少对人类来说是这样。
  沿墙的柜子上摆满了透明玻璃罐,里面盛有塔齐欧叫不上名的液体和——人体器官,有单个的内脏、拳头大的胚胎,断肢、大脑,以及堆叠在一起的五颜六色的眼珠。
  “我给你的那本书你看到哪儿了?”医生取出解剖盘,连同一套剪刀、镊子,以及长锥。
  塔齐欧收回张望的目光:“看完了,先生。”
  帕莱坦没作声,右手点着下颌——十几秒沉默过后,他突然抬起视线。“跟我说说椎骨的基本形态。”
  塔齐欧:“……由前方短圆柱形椎体和后方板状椎弓组成。”
  “空肠与回肠的位置。”
  “空肠常位于左腰区和脐区,回肠多位于脐区、右腹股沟区和盆腔内。”
  “左颈总动脉的分布。”
  “分颈内动脉和颈外动脉。颈内动脉又分眼动脉、大脑前动脉→前交通动脉、大脑中动脉、脉络丛前动脉、后交通动脉;颈外动脉分上颌动脉→脑膜中动脉、颞浅动脉、咽生动脉、耳后动脉、枕动脉、面动脉、舌动脉和甲状腺上动脉。”
  “翻开眼睑检查,能看到的眼前部结构。”
  “角膜、结膜、巩膜、虹膜、瞳孔和泪点。”
  “倘若你的左手中指不小心被我的解剖针扎到,”医生背对塔齐欧,得意洋洋道,“这份痛觉将如何传到你的大脑皮质中枢?”
  “左手中指痛觉→左正中神经→左臂丛→左脊神经节→后根→左后角细胞→发出纤维,上升1~2节段→白质前连和交叉至右侧→右脊髓丘脑侧束→脑干→背侧丘脑→内囊后肢→中央后回中1/3。”
  “最后,”医生转身递出小竹筐,里面装有一只活牛蛙,“让我看到它的心肝和脂肪体。”
  牛蛙睁着眼睛,惬意地趴在那儿。
  塔齐欧深吸一口气,左手抓起牛蛙。小家伙发出沉闷的咕咕声。塔齐欧不动声色,食指慢慢沿牛蛙头骨背中线向后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凹坑上。他操纵右手拿起锥子,瞅准时机,斜刺进牛蛙脑箱,跟着来回搅动。
  过了一会儿,他将锥子稍稍后移,倒转过来继续搅动。约莫半分钟后,锥子尖端又回到脑箱,重复搅动步骤。牛蛙全程张大嘴巴,直到四肢逐渐绷直,它体内的锥子才得以拔出。
  大抵已经死去的小家伙被平摊在解剖盘上。
  短暂深呼吸后,塔齐欧握起剪刀,小心剖开它的腹壁,从而拉展体壁,内脏赫然而出。随后,他用刀板轻轻将其与皮肤和肌肉隔开。
  牛蛙的心扑通扑通。
  肺叶鼓囊囊的,像两颗去籽的草莓。突然,牛蛙的四肢开始抽动。塔齐欧慌了神,火速将心肝连同胆囊一起剪除,安放在原主身边。
  牛蛙的心扑通扑通。
  歇息片刻,他才想起来将心肝与胆囊分离,并用红溜溜的手指掏出全部脂肪体。
  “不错不错!”
  医生拍手之际,一阵撞击从隔壁上锁的房间内部发出,并伴随隐约的铁链窸窣声。那声音令塔齐欧全身战栗。他没去问,也不想问。
  但见人类表情一沉:“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哦。”塔齐欧洗完手,头也不回地出了解剖室。
  第二天,他收到一封劳亨施泰因街第970号皇家小屋来信:
  塔齐欧,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
  灵车开走,塔齐欧绕到教堂后侧。
  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身体沿墙壁滑坐在地。内心剧痛像刀割一样传遍全身,他的双眸渐渐蒙上一层泪雾,变成了日光石色。
  热泪涌出眼眶,所有人的轮廓在他脑海中接连浮现:要是阿马蒂在,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讲笑话逗自己开心;要是威尔在,说不定此情此景会促使他作一首爱的十四行诗;要是黎塞留先生在,他会极不情愿地抱出一只小猫:“最后一次。”;要是妈妈在,或许——水母也可以在陆地感受到温暖的怀抱。
  要是莫里斯在……
  要是莫里斯在……
  就好了。
  但此刻——
  大千世界,无一人为水母而活;岁月更迭,孤独的心仍在流离失所。
  就在这时,一只灰色的、布满茧子的手伸向塔齐欧,递出一叠干净丝帕。他缓缓抬起头:“萨列里先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